第一卷 錦幕雲屏 第五章 兩心宛轉如縈素

這是一間密室。十尺見方,以青石磚鋪設牆和地面,陳設簡單。

端坐在正中紫金交椅上的赫然是廣平王李俶。一名男子侍立身側,全身著灰色緊身束衣,蒙面,只露出銳利如鷹的眼睛。

「轟」的一聲輕響,密室門開,碎碎的腳步,一人走進來,原來是獨孤鏡。她神色有些疲憊,行過禮後道:「殿下,奴婢已細細計算過,本月收益逾九百萬錢,加上從去年底累計下來,總共有四千五百萬錢。」

李俶眉目微動:「竟有這麼多!」對身側的男子道:「木圍,你那邊準備得怎樣了?」

木圍的聲音不見一點波瀾:「殿下,一切妥當,只等殿下親自定奪。」

李俶道:「你們準備一下,一刻鐘後我們出發!」獨孤鏡和木圍不再多言,施禮後匆匆離開密室。

待兩人走後,李俶輕輕咳嗽一聲,他座位後一方青石磚一轉,閃出一個人來,同木圍是一樣的打扮,不過衣裳是青色的,半跪於地悶聲道:「風生衣參見殿下!」

「查得怎麼樣了?」淡淡問道。

「回殿下,屬下細細查過尚藥房兩名婢女近月余的行蹤,並無可疑之處。」這倒奇了,李俶沉吟著,見風生衣欲言又止,道:「還有什麼話?」

風生衣道:「以屬下愚見,此番王妃中毒之事,用意不在王妃,而在殿下。」李俶「哦」了聲,繼續聽著,「其一,下毒之物風香草極為罕見,尚藥房兩名小小婢女,根本無法得到,定是受人指使再被滅口;其二,這兩名婢女行蹤既無可疑,那直接指使她們的人,定然與她們極為接近,隨時可以指揮行動,更能就近殺人滅口,恕屬下大膽猜測,此人定是王府中人;其三,下毒的分量不重,並非要致王妃於死地。綜合以上三點,屬下猜想,主使者不過是要給殿下一個警告!」

「警告?」

「對,他是要警告殿下,連王妃他也能下手,殿下不能輕舉妄動。」

李俶目中寒光一閃:「你是說,我們的事那個人已經知道了?」

風生衣點頭:「在屬下我、木圍和獨孤鏡三人之中,必有一人泄漏了秘密。」

一抹笑在李俶面上方閃猝收:「到底不枉在刑部待上兩年,你看,你們三人中,誰個背叛我的幾率高些?」風生衣哪裡敢與李俶調笑,心中惶恐不已,思忖半晌方答道:「如今天下大勢,明眼人當以太子和殿下為歸,只有少股宵小,窺覷龍廷,心存不軌,陛下英明,料不能成事。木圍跟隨殿下多年,想不至於為蠅頭小利背棄殿下;獨孤姑娘無親無故,自小入宮為奴,近年來又為殿下打理商賈事宜,背離殿下後,怎有更佳的安身立命之所?至於屬下,卻是例外,一非殿下舊屬親隨,二來年輕識淺,多有可疑之處!」

李俶抬眉道:「此人到底是誰,你心中實已有數,本王也一樣。且不慌,讓他露出些馬腳,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

沈珍珠這場病雖經慕容林致細心調治,也纏纏綿綿大半個月才漸漸康復過來。也因了這場病,她與慕容林致一見如故,竟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這期間李俶彷彿極忙,三五天回王府一次,且每回都來去匆匆的,與沈珍珠說不上兩句話。

這天沈珍珠覺得身子大好,正與慕容林致在房內閑話詩詞,李俶和建寧王李倓並肩進來,李倓笑盈盈地道:「致兒,走,咱們看龍舟競渡去!」沈珍珠暗地掐指一算,今日竟然是端陽,曲江上定然已是百舟待發,到時棹影瀚波飛萬劍,鼓聲劈浪鳴千雷,該是何等精彩。正在神往中,李俶已開口道:「珍珠,咱們也一齊去。」

說走便走,四個人也沒有帶侍從,夫妻共騎,快馬加鞭,不一時就到了曲江邊。果然人山人海,鼓樂喧天,第一輪的龍舟競渡已經開始,只見百槳擊水、舟行如飛,吶喊助威聲響徹雲天。

李倓不由心癢,自告奮勇道:「咱們也弄個小舟,劃來玩玩。」李俶笑道:「又沒個侍從,難不成你親自去弄?」李倓道:「那是自然,別小覷我!」說著一頭鑽進人海里,沒了蹤影。

慕容林致此時滿心都是歡喜。第一回碰見李倓便是去年的今日,那是在洛陽。洛水支流多,貴族之家家家有船。她性情嫻靜,不喜出遊,一年大半的時間在家中看書,醫書、詩詞、辭賦,彷彿其中有無窮的樂趣。那一回想起來全是鬼使神差,妹子一攛掇,就瘋瘋癲癲地出去了。河流上,那樣多的船,那樣多的人,隔著一重又一重,洛河的水,層層疊疊的微浪,偏偏她一眼就瞧見了他,俊朗豪放,見之忘俗。她要慶幸,他只是建寧王,只是太子的第三子,社稷大臣對他的關注遠遠低於廣平王,他可以在大殿上直言不諱:「我要納慕容林致為妃。」沒有人會反對,就這樣定了。幸福來得這麼容易,讓她似乎總在夢中。李倓的腰間還系著她親手結成的五色縷。良辰當五日,偕老祝千年;彩縷同心麗,輕裾映體鮮。太平的歲月,與世無爭的生活,應該可以永遠繼續下去,多少的王公貴戚都是這樣過的。

「哇,你們也來了!」李婼總會不失時機地湊熱鬧,笑逐顏開地出現在三人面前,且朝著遠處喊道:「快過來,快過來!」

遠處,一人正在垂柳上系馬,李俶不禁皺眉:安慶緒。近來聽說李婼總與安慶緒一起,看來情況不假,安家大公子慶恩已經娶了榮義郡主,這樣下去,聖上賜婚這兩個人也不是不可能,但總是不妥,朝野上下對安氏的野心心照不宣。

安慶緒大踏步過來一一見禮後,對慕容林致道:「師妹,我有幾句話對你說。」師兄妹說話,分屬平常,慕容林致只得隨他走到一處僻靜所在,不等他開口,先劈頭說道:「你放心,她吃了你的葯,已經全然沒事了。」

安慶緒一愣,道:「怎麼說起珍珠來了?」

慕容林致嘆口氣,用帶著些許悲哀的眼神瞧著安慶緒,嘆道:「安慶緒呀安慶緒,到了此時,你為什麼還不明白自己的心?」

安慶緒莫明其妙,反問道:「我的心?」

慕容林致道:「這些年來,你總是口口聲聲說喜歡我」,笑了一下,「我也以為是的,可是,你知道嗎?你心中真正喜歡,真正愛的那個人不是我,而是沈珍珠!」

安慶緒薄笑反駁:「你怎地胡言亂語起來,我和珍珠只是朋友!」

慕容林致俏眉飛揚,語含譏諷:「朋友?如果你心中真的這樣想,為什麼她生病了你不親自醫治,倒把葯偷偷給我,讓我治她?為什麼方才不敢正視她一眼?安慶緒,這是你平常的性子嗎?她在病塌上,你當時瞧她的眼神,我就知道你有多麼歡喜她。」

安慶緒頓時似被噎住,半晌說不出話來。良久,將目光移至曲江綺麗的水面,自言自語般喃喃道:「不,不,不是這樣……當年我掉入湖中,不會游泳,我以為自己要死了。那時我才九歲,我不想死,哪怕我恨這個世界,我發過誓,誰救了我,我愛他敬他,給他世上最好的。」雙目平視慕容林致,無波無浪,「是你救了我,當我睜開眼,第一眼就看見了你。你梳著小髻,素凈平和,我還以為已經死了,到了天上。」

慕容林致愣住,緩緩吐出一口氣,背身道:「原來這就是你心中的死結。」回過頭看著他深遂的眼睛,把心一橫,終於下定決心:「師兄,別怪我狠心,如果早知道你的死結在這裡,大錯不會鑄成,一切都怪我——你素來少話,從來不問,我竟從沒想到這件事,也沒告訴你!」

安慶緒茫然地看著她:「你說什麼?」

「當初真正救你的人,不是我,而是沈珍珠!」

「你說什麼?!」安慶緒聽這話好像在夢中,恍惚不知所從,惟五臟六腑似有把刀在慢慢磨,若是鋼刀也罷,痛得直捷痛得暢快,偏那把刀是鈍的,每割過一下有如此綿長拖沓,悠悠,悠悠,渾身上下跟著戰慄。過了半晌,方一把扯住慕容林致的手,直直地又問了一回。

「你生長鬍地,毫不識水性,掉落太湖中後嗆了多口水,不久便昏迷了。太湖煙波浩淼,你本來必死無疑,幸好沈珍珠識得水性,拼著命將你的頭拉出水面,堅持讓我們的船靠近將你救起,沈珍珠反而被水浪打散,聽說,她是給李俶救的。她嫁給李俶,大半也有這個原由吧。」

她不敢直視安慶緒的眼睛,多少年來她親眼見他手起刀落殺人不眨眼,心如九天玄冰不可化,低下頭去:「師兄,我很自私——如果不將這件事捅破,你不會這樣傷心。尤其是……珍珠,她……」

安慶緒閃電般抬起頭來,問道:「珍珠,她,怎麼?」

慕容林致幽幽說道:「我近來和她很要好,偶爾談起你來,瞧她的神色,倒是還很記掛著你呢。這,真是一場錯……」

「舟找來了,就等你們呢!」李俶平淡的聲音忽在身後響起,慕容林致方覺剛才說話入津忘形,也不知李俶有沒有聽見二人的談話,回身笑答道:「倓到底是中用的,這就來!」匆忙中不忘一瞥李俶神色,見他面色平常,從容自在的樣子,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這天玩到日暮,又找了一家酒肆用過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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