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四、為了告別的相會

記憶是相會的一種方式,忘記是自由的一種形式。

——紀伯倫

(一)

路是發現,從留學開始一直到現在,常年耽於路途,她對於不管什麼地方的機場都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國內的機場變化往往很大,某個機場突然會大興土木,隔一段時間去,司機問起去一號還是二號航站樓,她一時會有些茫然;某個機場本來老舊得有點兒時光停滯的感覺,再來卻只見舊貌換了新顏。曾經擠迫、擺放著工藝品和土特產的候機室搖身一變,寬敞明亮,無可挑剔地現代化了,徜徉其間,她只覺得整齊劃一,沒了任何親切感。

國外機場相對感覺固定很多,在某個機場,沒碰上行李丟失或者機場人員罷工,她會認為是幸運;在某個機場,哪怕安檢複雜到讓人誤機抓狂的程度,她也並不動容。

不管在哪裡,聽到航班因為各種原因延誤時,她不像其他旅客那樣著急、煩躁甚至動怒,只會安靜地坐著,彷彿置身在陌生人中,遠離家庭的瑣事,不理會辦公室的案牘勞形,是難得屬於她個人的放鬆時間。

她努力回想這個心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卻清晰記起結婚那年去蜜月旅行,在迪拜機場等候登機時,突然不可扼制地想抽煙。她跟丈夫蘇傑打個招呼,獨自穿行在裝飾著棕櫚樹的候機廳內,滿眼都是寬袍大袖的男士和遮擋嚴實的女士,走出幾百米找到一個吸煙室,進去才發現,裡面沒有一個與自己同性別的人,她只能狼狽退出……

一轉眼,她的婚姻已經平穩度過了所謂的七年之癢。她兼顧著家庭與事業,是眾人眼裡的成功女性,然而時時酸痛的後頸令她此刻覺得疲憊與倦怠。貴賓室里偶遇一個絮叨的熟人,令她更是不勝其擾,她找個借口出來,去了航站樓地下一層,打開筆記本電腦處理一份郵件,然後看才買的雜誌。

手機響起,是五歲的女兒打來的,聲音軟軟地問她現在在哪裡,什麼時候回家。她也放軟聲音與她對答,認真報告自己的行程:「媽咪先去你舅舅工作的那個城市待兩天,處理完事情,然後就可以回家陪寶寶了。」

放下手機,她微微惆悵,再度計畫回家以後與蘇傑商量,卸下一部分工作,可以多一點兒時間留在家裡陪伴女兒。

「小是。」

有個聲音在一側輕輕喚她,她詫異地抬頭,站在她面前的是個高大的男人,穿著黑T恤,襯出健康的體形,雙肩包背在一側肩上,英挺的眉目間略有風霜之色。

路是不得不用手扶住膝頭的筆記本電腦,穩住心神。

她曾回憶過他,每次都是在機場,孤身一人獨坐,只能等待一個或者準時或者延誤的航班的到來,這是個人無法操縱決定的時刻,帶著點兒聽天由命的意味,似乎最能放縱心情。

她沒想到的是,他們與機場有如此不解之緣,在倫敦希思羅機場分手,又會在廣州白雲機場重逢。

「少昆——」她叫他的名字,然後靜默。

相互問候別來無恙嗎?相互探問接下來的行程嗎?

她通通覺得不合適,有萬語千言,哽在喉間,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尚少昆打破了沉默,看著她筆記本上屏保出現的梳著童花頭的小女孩微笑:「你女兒嗎?長得很像你,真可愛。」

「她五歲了,小名叫寶寶。」

兩人再度靜默,同時記起,他也曾叫她寶寶。

女兒的小名是蘇傑取的,當時路是處於分娩後的疼痛與虛弱之中,聽他俯下身對那個粉嫩的嬰兒叫寶寶,她的心被佔得滿滿的,沒有任何想法與異議。

到女兒慢慢長大,她才恍惚記起,曾有一個男人,小她四歲,卻在親昵的時刻叫她寶寶,帶著無限寵愛。

她真切地意識到,她的青春歲月一去不回頭了。

(二)

路是二十五歲時認識尚少昆,那時他才二十一歲。

他是個高大英俊的男孩子,衣著隨便,頭髮剪得短短的,舉止洒脫,走起路來步幅很大,靜止時卻是一個懶洋洋的姿態,性格不羈,彷彿對周遭世界保持著一個距離。

她的心在第一時間被擊中,體會到她以為永遠沒可能感知的悸動。她從小受著嚴格的家教,雖然有幾分耽於幻想,卻隱藏得極好,一直保持著淑女的儀態,沒有縱情任性,沒有大喜大悲,只在他面前,她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孩子氣。

那是她生命里再也不會重來的三年。

他們第一次在一起,是尚少昆回國奔喪歸來以後。他叔叔突然英年早逝,他顯然受了很大打擊,意志消沉,成天關在倫敦郊區的房子里不出來。

她並不擅長安慰人,只是每天下班後去給他做飯,陪他喝酒,聽他講那些平時他並不提及的往事。

他年少時相繼失去父母,由遠房堂叔收養。堂叔憐惜他,視如己出,比他略小的堂弟也同他關係很好。他在潛意識裡早就視叔叔為父親了。

當他帶著醉意抱緊她,她能感知,那樣的需索並不算純粹的激情,可是她根本不想拒絕。

如果他想借著放縱身體放逐悲痛,她也想借著放任憐惜放縱身體。

他們成了並不被人看好的情侶。

穿著他的毛衣,袖子遮沒手背,被他半夜帶去喝啤酒;與他到倫敦治安不算好的一區探訪聲名狼藉的夜店;冒著嚴寒,陪他去看曼聯與利物浦足球隊的比賽,對規則一無所知,卻和全場人一起歡呼;開著二手車,在英國鄉村公路上疾馳。

沒有過去,沒有將來,沒有目標,沒有計畫……她頭一次那樣生活,享受的同時,卻矛盾著。

他有力的臂膀抱緊她,在她耳邊叫她寶寶時,四歲的年齡差距不是問題。然而隔開一點兒距離,心跳的感覺慢慢平復,她就不能不考慮以後的生活。父母一直傾向於讓她回國,她慢慢開始恨嫁,希望有一個更安定從容的生活,不管是在哪裡:有一處帶花園的房子,種上玫瑰和藥草,養一條狗;每天與丈夫吻別,各自去上班;時機成熟,生至少兩個孩子;然後慢慢一起變老……

她認為自己不算貪心,可這顯然不是尚少昆在他那個年齡想要的。

他的不羈並不只表現在行動上,而是一直有幾分叛逆。在國內大學念到一半,不理會任何勸告,棄學來了英國,沒有深造的打算,在一家華人開的公司工作,做的是小打小鬧的進出口中介業務,很多時候是在幫國內某些企業規避政策與稅制風險。在畢業於名校的她看來,實在算不上正經營生。業餘時間,他天南地北地闖蕩,愛的是呼朋喚友玩樂,並不熱衷於她更喜歡的在家裡享受閱讀、聽音樂與烹飪美食的樂趣。

路是能接受差異,並且認為個性差異也許是彼此吸引的關鍵。家境也不是她考慮的重點。她甚至想,只要兩人達成共識,大不了先在國外結婚,父母鞭長莫及,到後來還是會祝福她。

唯一的問題是,尚少昆根本沒有結婚的打算。

他更抗拒孩子,直言不想不徵求小孩子的意見,就把他們帶來這個動蕩不安全的世界。

看著愛生活、愛熱鬧、愛人群的他竟然有如此悲觀的一面,她不得不詫異,並試圖勸慰他:「你不是第一個對世界和未來感到悲觀的人了,上個世紀從垮掉的一代到嬉皮士,全認為這世界沒什麼希望,遲早會完蛋。可你看,大家還不是一樣繼續生活下來,而且只要不苛求,各自都能找到屬於自己的樂趣。」

「我從來不苛求世界,所以不認為找樂子是困難的事,可是我對自己沒把握,我能讓我叔叔不對我過於失望就不錯了,恐怕沒法兒去負擔生孩子再陪他正確長大的責任。」

「你生活的目標就是不讓你叔叔失望嗎?」

「那是之一,」他略微思索,她滿心期待自己也能成為另一個之一,然而他重新開口,說的卻是,「剛出來時,我還想混出一個樣子,不讓嬸嬸看扁我。可是這兩年成熟了,才發現自己實在幼稚。她其實沒看輕我,只是我們是兩類人,沒法兒讓彼此認同。」

她想,她到底有沒有在他心裡佔據一席之地?兩個人已經如此親密,怎麼會不去計畫一個屬於他們的未來?這個男人真如他自己認為的那樣已經成熟了嗎?他和她是否也是兩類人,很難求得一個認同?

一段關係如果有了疑慮,就很難維持甜蜜。其間他們友好坦誠地交談,嘗試分開,準備退回去做好朋友。可是沒過多久,她發現這個主意根本就是個笑話,她的外國同學和同事能輕易做到的事,對她卻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她沒法兒安於做朋友,眼看別的女孩子跟他搭訕,徹底退出他的生活圈子,眼不見為凈,她又不舍。

她剋制不了想和他在一起的慾望:如果好風度、好教養並不能讓一個人避免失戀帶來的痛,那麼向他屈服,也不是罪孽吧。

這樣的進退維谷,尚少昆再不敏感,也覺察出了路是的掙扎。

終於有一天,路是看到了他跟另一個英國女孩子親熱談笑,旁若無人。

他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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