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Eight 第4節

蘇哲站在路邊一輛沾滿灰塵、掛深圳牌照的灰色沃爾沃XC90旁邊,遠遠看見邵伊敏走過來。她穿著運動鞋、牛仔褲加灰色套頭運動服,外面是一件齊膝長的紅色羽絨服,頭髮隨便在腦後綰成髻,不再是他在北京看到的那個一身職業裝的模樣。他一時有點兒恍惚感,只覺得薄薄暮色中,越走越近的儼然就是從前自己站在師大東門等過的那個女生,他們中間並沒有隔著將近三年的時間距離。

邵伊敏站到他面前,躊躇一下,正要說話,蘇哲先開了口:「你要再敢叫我蘇總,我就掐死你得了,省得先被你氣死。」

他的聲音有點兒沙啞,眼睛裡卻含著笑意看著她。她無可奈何:「你這樣弄得我很為難,蘇哲。」

蘇哲挑眉:「你覺得我是無故又來干擾你的生活嗎?」

「難道不是嗎?我說過了,那只是一個偶遇,沒有任何意義,碰上了就碰上了,過去了就過去了,何必刻意再來見面。」

蘇哲沉下臉,但並沒發作,只是說:「先別忙著和我爭論好不好?我開了十小時的車,只在高速服務區吃了一頓糟糕的午飯。現在我們去吃飯吧。」

他拉開副駕座車門,邵伊敏只好坐上去。

「幹嗎要開車過來?」

「我會在這邊待很長一段時間,車開過來方便一點兒。」

蘇哲很快將車開到了市區一處餐館,這裡以前是租界區,不起眼兒的門臉兒深藏在小巷子里。裡面空間倒是不小,除了有個院落外,還帶了個小小的玻璃陽光房,室內區間分隔精巧,只有十幾個桌位。深色的地板刻意做舊,四壁貼著木牆裙,很有點兒年代的沉澱感。老式的桌椅加繡花靠墊,迎面牆上貼著的是《花樣年華》的經典海報,靠近海報的位置,擺放著一個復古型儲藏櫃,一個舊式皮箱端端正正地擱在柜子上面,餐廳的里堂擱置著一架鋼琴,這會兒正有一個清麗女子彈奏著帶爵士風格的樂曲。

邵伊敏陪徐總和公司客人來過這裡,她並不喜歡這種太過強調的小資情調,但這裡的菜式以本地菜和閩南菜為主,清鮮香脆,餐後點心中西合璧,做得也很精緻,還是不錯的。只是她的衣服著實跟環境不搭調。這裡連服務員都穿著改良的旗袍,好在坐她對面的蘇哲也是一身便裝。菜單送上來,她看也不看點了個鹽烤蟶子、一個時蔬、一份燙飯。蘇哲拿菜單翻一下,加了一個雞湯、一個脆皮鱸魚。

初七的晚上,進餐的人不多,慵懶的鋼琴曲在室內輕輕迴響,菜很快就上來了。邵伊敏指一下鹽烤蟶子:「這家餐館這個菜做得不錯的,嘗嘗吧。」

「別擺出一副應酬客人的樣子行不行?你不故意客套的時候就已經很冷淡了。」

她哭笑不得:「都說了不用吃這種註定讓彼此不痛快的飯,我這樣動輒得咎的話,能夠對著你保持客套下去估計都很難了。」

「那你還是客套吧,反正明天我們還會見面。」看到她惱火地皺眉,他倒輕鬆了下來,「別著急,我和你們徐總通電話約好時間了,不會做不速之客跑去你們公司的。」

邵伊敏怔住,迅速在心裡消化一下手頭掌握的資料:「你是打算和徐總談百貨店的選址嗎?」

「你的聰明以前都用在功課上,現在大概是全用在工作上了。沒錯,我和徐總的確是談這件事。吃菜吧,這個蟶子是不錯。」

邵伊敏食不知味地吃著,覺得自己的處境很為難。她並不認為蘇哲此舉是針對自己而來,豐華去年拿下的市中心項目位於本市傳統商圈,集團的開發意向就是將它改造成為一個購物中心,只是最終方案沒能確定而已。昊天如果在本市進行百貨店選址,這個項目的地理位置就決定了它理所當然地會進入他們的考慮範圍。作為徐華英的特別助理,她不可能不參與到這件事里來,但如果照眼前蘇哲的態度,她哪怕再坦然也覺得難以自處。

蘇哲並不說話,替她盛了碗雞湯放到她面前,然後吃著燙飯。這裡的燙飯算是招牌之一,用高湯配製,很是美味。伊敏滿腹心事,沒什麼胃口,喝了點兒湯就不吃了。

「在想什麼呢?」

「我們好好談談吧,蘇哲。」

「談吧,我求之不得。」

邵伊敏看著他,儘可能語氣平和地說:「你回來主持開拓本地市場的工作,想必昊天對百貨業在中部地區的發展寄予了厚望。我的工作沒你那麼舉足輕重,但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既然你都說了有可能和徐總談到生意,我想,我們以後還是不要私下見面的好。」

「你的眼裡只有工作嗎?」

「我說過了,工作對我很重要。」

「昊天在本地的發展和豐華的主營業務目前沒有交叉的地方,我明天和徐總談的只是昊天發展的一個環節罷了,而且是雙贏的合作,應該能很快達成一致,不會對你的工作有任何影響,這你大可放心。我們可以談點兒別的了吧?」

「談什麼呢,敘舊嗎?雖然今天這裡的環境很適合緬懷。」

蘇哲笑了,冷冷地說:「你跟以前一樣狠,伊敏,總知道怎麼打擊我最有效。接下來你該跟我說,你全都忘了,無從緬懷起,對不對?」

邵伊敏垂下眼帘,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緬懷是個奢侈的習慣,我不打算縱容自己這麼做。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生氣,更不知道你生氣幹嗎還非要見我。以後我們各做各的事,再不要見面了,應該對彼此都好。」

「邵伊敏,我早知道你有時候對別人的心思遲鈍得十分強大,只好明白跟你說清楚了。我不是突然見到了你,於是才記起了世界上還有你這麼個人,就決定再來糾纏你。」他的聲音依然冷冷的,「對你來說,在北京我們碰上只是一個簡單的偶遇,你甚至能預料到我們總會偶遇的。不過你有沒有想到過,在那個偶遇前的兩年多時間裡,我一直在找你。」

她吃了一驚,幾乎不相信自己耳朵地看向他。她想,如果問他找自己幹什麼,未免就幾近於挑釁了,只能閉緊雙唇不作聲,而他顯然也並不等她回答。

「我猶豫了一段時間,伊敏。以你的堅決,我不知道怎麼才能挽回。我想如果只能這樣了,那就都來試試遺忘吧,可是,我忘不了你。」蘇哲的聲音透著點兒倦意,恰在此時,一曲鋼琴曲彈罷,室內陷入一個短暫的寂靜。

他看向坐在對面的邵伊敏,她微微垂著頭,看不出她的表情,可是他猜,那還是一張平靜的面孔。他曾經打破過那個平靜,只是曾經,眼下他不指望馬上掀起波瀾。

「我完全沒辦法聯絡到你,再打你們宿舍電話時,已經沒人接了;登錄你們班的校友錄,一樣沒你的消息;給你發郵件,沒收到過回覆。我以為你已經去了加拿大,連續兩年秋天我都去了溫哥華,到幾所有名的大學去看他們的海外學生錄取名單。」

邵伊敏詫異地抬起頭,只見他的嘴唇已經抿得緊緊的,臉上毫無表情。

她從來不上校友錄,也不參加同學聚會,大概只有羅音和趙啟智知道她目前的行蹤。她勉強一笑:「原來是為這個生我的氣,那我道歉好了。我確實沒想過分手以後還要向你報告行蹤,總覺得各自相忘可能對彼此都好。」

「你錯了,我並沒生你的氣。如果我有氣的話,也是對我自己。因為我做不到忘記,哪怕清楚地知道,你在我忘了你之前已經先忘了我。」

她臉上那個笑的苦澀意味加深了:「還這麼計較這個嗎?好吧,老實講,我沒忘。我也試過了,可是發現越想遺忘,越難忘記,不如和自己的記憶達成妥協,坦然面對比較容易一點兒。我現在過得不錯,我猜你也應該過得很好,至少你一向比我懂得享受生活。翻騰舊事對誰都沒好處,我喜歡回憶就是回憶、現實就是現實,沒必要糾纏於過去。」

「那我們都坦然一點兒好了,很高興我還在你的記憶里有一個位置。不過,我得在這裡待相當長一段時間,你最好習慣不光在記憶里看到我。」

「隨便你吧。我想回去了,明天還得上班。」她怏怏地說。

蘇哲招來服務員結賬,兩人從餐廳出來,外面已經是夜色深沉了。他們上了車,她報了地址給他,他一言不發地開著車,很快開到她租住的宿舍院外。

蘇哲注視著眼前的宿舍區,這是市區常見的老式住宅區,一個簡單的院子里,好多幢老宿舍樓橫七豎八地排列著,逼仄擠迫,毫無規劃和綠化可言。現在不過八點鐘,四周人來人往非常熱鬧,靠院子外面的是一溜兒明顯違章搭蓋的小門面,做著小餐館、小水果店等生意。

「你一向那麼愛清靜,怎麼會住這邊?」

「這裡交通便利,生活也方便。」她簡單回答,說聲「再見」下了車,大步走進了院子。她上到七樓,站在門口就能聽到裡面傳出的說笑聲,她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調整一下自己的心情,才摸出鑰匙開門。只見小小的廳內熱氣瀰漫,羅音、張新、戴維凡三人圍桌而坐,正邊吃邊談得開心,見她進來,羅音忙說:「邵伊敏,過來一塊兒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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