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Four 第5節

第二天,邵伊敏正收拾東西準備回學校,手機響了,拿出來一看,是家裡打來的,不覺有點兒吃驚,連忙接聽。

「小敏,是我。」原來是繼母,她姓胡,是某醫院的護士長。以前邵伊敏在年少倔強時期曾刻意管她叫胡阿姨。後來長大了一點兒,覺得這個叫法來得傷人又不利己。不管怎麼說,這個繼母都不曾刻薄自己,於是改口叫阿姨,算是略為親近了一點兒,也到了她親近的極限。

「阿姨您好,有什麼事嗎?」她有些納悶,繼母從來沒主動跟她打過電話,更別說她昨天已經剛打電話回去了。

「我昨晚和今天早上打電話到你宿舍,你都不在,宿舍的一個女孩子說你沒回去睡,只好打你手機。」

邵伊敏不理這個話茬兒:「您找我有什麼事?」

「昨天你問起你父親關於那個房子的事,我覺得我有點兒想法必須跟你說清楚,不然真的很難受。」

「好的,您說。」邵伊敏預計她打算講的不是什麼好話,不過也只能聽著了。她走到飄窗窗檯邊坐下,想著總比在宿舍眾人旁聽下接這個電話要好一些。

「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小敏,你爺爺奶奶安排賣房這件事很傷我的心。小菲跟你一樣,也是邵家的孩子,爺爺奶奶多年來對她不聞不問,到現在哪怕象徵性地留一點兒給她的意思都沒有。」邵伊菲是伊敏的異母妹妹,說得動情,繼母聲音都有點兒哽咽了,「她昨天還在問我,為什麼爺爺奶奶只喜歡姐姐不喜歡她。」

爺爺奶奶確實因為嫌惡兒子鬧婚外情,根本拒絕見新兒媳,連帶著對他們的另一個孫女沒多少感情。不過,邵伊敏不認為一個不到十歲的女孩子會在意從來沒生活在一起、只見過幾面的老人是否喜歡自己,她保持沉默。

「我知道這麼處理房子不是你的意見,小敏,我也沒有怪你的意思。可是你應該知道,現在小菲也一天天長大了,我和你爸爸都只是工薪族,單位效益也都說不上好,要負擔姐妹兩個的教育費用確實是勉力為之。聽你爸爸說,你還有出國留學的打算,這是好事,可是我不能不說一句,恐怕那個費用就不是我們能力範圍內的事情了。」

「我早跟我爸爸說過,大學畢業以後我會獨立,至於是在哪裡獨立,就不用你們多擔心了。阿姨,還有什麼事嗎?」

「話是這麼說,但眼下房子暫時也沒法兒出手。你爸爸肯定不可能對你留學的費用不管不問,我已經沒辦法讓他明白,小菲也是她女兒,爺爺奶奶的遺產她也應該有份兒。你一向明理,所以我希望你能跟你爸爸講清楚,不會再跟他提額外的要求,我們確實負擔不起。」

「阿姨,容我提醒您,爺爺奶奶眼下都健在,房子是他們的財產不是遺產,他們有權利按自己的願望處理,談不上誰有份兒誰沒份兒。」

「可是這樣對小菲公平嗎?」

「公平?阿姨,既然您談到這個問題,那您覺得,我的父親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基本不見蹤影,對我來說公平嗎?您覺得,我可能得到這區區幾萬塊賣房子的錢,就比小菲幸運嗎?」伊敏笑了,「我原諒我父親,至少他負擔了除我以外的另一個完整的家庭責任,至少讓小菲享受到了一個完整的父親。可是再別找我要公平,我給不了。」

她的繼母一下語塞,停了一會兒才說:「我覺得,你爸爸已經對你盡到責任了,他就是覺得你可憐,所以一向對你的教育費、生活費都是該給多少給多少,從不拖拉,我也從來沒對他說過什麼。如果不是現在實在為自己的女兒覺得不值,我不會跟你說這些話。」

「我父親真覺得我可憐嗎?」邵伊敏怒極反笑,「好吧胡阿姨,請轉告他,我承認,我父親到目前為止對我盡到了金錢上的責任,希望他能繼續盡這份責任直到明年我畢業,其他額外的都不用他來負擔。」

「你對你爸爸真的一點兒感情也沒有嗎?我都不敢告訴他你沒在宿舍住到外面過夜的事。一個女孩子總該自重吧,他聽了非氣壞不可。」

「沒關係,我猜我爸爸有這份心理承受能力的,直接告訴他吧,我的確沒在宿舍,我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可是我能保證,這個男人不是有婦之夫。」

那邊繼母徹底啞口無言了,邵伊敏掛機,只覺得手抖得厲害。她順手將手機丟在窗台上,看著窗外草坪中央那棵幾人才能合抱的大樹。蘇哲告訴過她,這是一棵樹齡將近百年的樟樹,此時正當花期,可是小小的黃綠色的花混在茂密的樹葉里很不顯眼,只有努力看,才能看到花的形狀。她瞪大眼睛,看得眼睛幾乎酸澀了。

蘇哲不知什麼時候從卧室出來,一手環抱住她,一手握住她仍然顫抖不已的手。她不假思索地狠狠往回抽,也沒能抽回來,他安慰地說:「別生氣,可憐的寶貝。」

她頓時爆發了,一下推開他,直奔向玄關。蘇哲一把拖住她,她狠命掙扎著想甩脫他:「不許再跟我提什麼可憐的,不許。」她聲嘶力竭地嚷著,「我受夠了你們自以為是的憐憫,我真的可憐嗎?好吧,那我也不用你們來同情。」

蘇哲緊緊抱住她,不管她的踢打,將她圈在自己胸前。她沒法兒掙脫,急怒之下,頭狠狠撞向他的身體。他疼得哼了一聲,仍然沒有放手。她很快掙出了一頭一臉的汗,可是也全身無力,停止了掙扎,任由他抱自己坐到沙發上。她將頭埋在他懷裡,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發現臉下的襯衫是濕的,那濕痕越洇越大,顯然不是流汗造成的。她跳起身,跑進了浴室,只見自己滿臉是淚,頭髮亂蓬蓬的,汗水將一點兒碎發粘在額頭上,樣子著實狼狽。

邵伊敏打開水龍頭,埋下頭,雙手掬起水,沖洗著臉上的汗水淚痕,良久才扯過自己的毛巾擦拭乾凈,往臉上拍爽膚水,再擦點乳液,梳理好頭髮,鏡中的自己似乎恢複了平靜,可是眼圈泛著紅,一張臉木木的,怎麼看都覺得陌生。

她忘了上次哭是什麼時候了。可笑的是,她卻記得陳媛媛上學期期末突然失戀,伏在寢室床上放聲大哭的情景。她哭得那麼酣暢淋漓,宿舍里的人紛紛安慰她,連一向瞧不上她的李思碧也站得稍遠,涼涼地講著關於男人靠不住女兒當自強的理論。這種場合,邵伊敏完全插不上話,她只看得吃驚,明白自己從來就做不到這麼理直氣壯地表達感情。

她無精打采地打開浴室門,蘇哲正站在門外,他脫下胸口打濕一大片的襯衫,隨手扔到洗衣籃里,然後牽住她的手,走回客廳,讓她坐到沙發上,轉身去廚房倒了杯水遞給她。她雙手捧著杯子,一下喝了半杯水,將杯子放到茶几上。

「看,我心情不好的樣子夠惡劣吧。」她聲音有點兒啞啞地說,「下次看我發瘋,千萬讓我一個人待著。」

蘇哲坐到她身邊攬過她,讓她坐在自己腿上,一下下撫摸著她的頭髮:

「傻孩子,長時間壓抑自己的情緒沒什麼好處。」

「可是發泄出來也不過是覺得累,沒什麼痛快的感覺。」她的確覺得疲乏,「幫個忙,別問我為什麼發火好嗎?」

「你願意說,我會願意聽;不願意說,我不會問的。」

邵伊敏伸手抱住他,將臉貼在他赤裸的胸口,悶悶地說:「謝謝你。」

「謝我幹什麼,我說過我願意哄你,無理取鬧都可以,何況是真不開心。」

她苦笑:「昨天我並沒哄你,你這樣讓我慚愧了。」

「戀愛是沒公平可言的事,而且恐怕你想哄也哄不好我。其實昨天下午,我也接到一個讓我很煩的電話,我父親打來的。我和他,快一年沒說話了。」

這是蘇哲頭一次說到他的家人,她不知道說什麼好,只靜靜聽著。

「我們之間矛盾太深,也不用多說了。我以為我不理他,他說什麼我都可以不在意,可是我錯了,隔那麼遠,只談了幾句話,我們就吵了起來。」

蘇哲皺下眉頭,「結果他摔了電話,我一個人在街上氣得半死。」

邵伊敏貼著他的胸口,聽他的心跳,比平時來得急促,和他語速鎮定的聲音形成了對比。

「不過氣歸氣,還得打電話過去給他的秘書,讓她提醒他記得吃藥。我不敢冒惹他心臟病發作的風險,看我活得多窩囊。」

「早知道你不是為你的前女友生那麼大悶氣。」她嘀咕著。

蘇哲笑了,伸手抬起她的臉,讓她正對著自己:「對,不是為她。我要能為她鬱悶成那樣,早拉她跟我私奔了,還用眼看著她嫁給別人嗎?」

「連著兩天遇上女人趴你懷裡哭,也挺鬱悶的吧?」

「好啦,你現在已經能拿自己開玩笑了,估計也沒什麼事了。用不用我再附送一點兒人生建議之類?」

「說吧,我聽著。」

「我們都有必須忍受的人和事,生完氣就算了,不值得多想。」

邵伊敏長久地將頭擱在他肩上,不作聲。她想,自己其實從來不欠缺容忍,基本上她對人對事都期待不高,所以出現什麼樣的悲觀情況,她都能接受。繼母的話雖然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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