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重生 6、不巧,我等了你三個小時

在船上沒玩多久,丹尼·海格跟楊曉遠忽然間變得那般熟絡了,兩人從帆船維護說到美國大選,從中國南方的魚鷹說到最近北非百年一遇的大旱。丹尼·海格跟楊曉遠說:「你知道嗎?普羅旺斯和南方各省今年的沙塵特別嚴重,撒哈拉的沙子跨過地中海過來了。」

楊曉遠說:「您太誇張了,哪有那麼厲害。」

他這人才會聊天呢,偶爾的驚訝與微妙的不信任,激發了對方更強烈的傾訴和解釋慾望,對話被有力地維持下去,越來越投機。

丹尼·海格非常認真地說:「我跟你講……」

「雷米。」楊曉遠提醒他自己的名字。

「我跟你講,雷米,昨天我從普羅旺斯回來,車子停在外面,雨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車身上都是黃色的泥沙。」說著他哈哈笑起來,「你真該看看我的司機第戎先生的表情。」

楊曉遠也笑起來:「您從普羅旺斯回來?」

「是啊,」他說,「等一下去我家吃飯吧,我帶了好酒回來。你和你的女朋友……她今天不太高興,對不對?她說法語嗎?」

慧慧一直看著湖面,他的話她都能聽見,當她聽見他在後面跟楊曉遠打趣她,當楊曉遠同意去香貝里杜露大街十五號那臨湖的別墅吃飯的時候,慧慧問自己怎麼從來都沒有發覺丹尼·海格可以做個惡棍。

下船的時候,慧慧拽住楊曉遠,固執地說:「我累了,想要回去。」

楊曉遠看看船上的丹尼·海格,又轉頭對她說:「我保證,我們待一會兒就走,行嗎?求你了,大姐。」

丹尼·海格系好了船也走過來,看看這兩個低聲商量的年輕人,忽然笑了。那種笑容寬容里有種挑釁,彷彿在說,不去也沒有關係的,我知道你害怕。

慧慧明白,他在看她的好戲,他想要她局促不安。

她緊緊攥住楊曉遠的手。

過了整整三年,那座房子連一絲一毫都沒有改變,地毯、壁爐旁邊的畫案、小天使的雕像,還有種滿鮮花的陽台。從那個陽台下去,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徑直通到湖畔,小徑上鋪著白色的石子,並被無數蔓生的綠色植物包圍著,它們非常茂密,看似有種野生的情趣,實則被精心地修飾整理過,四季都有各色的玫瑰花開放。他們站在客廳里看暮色中這一隅美麗的景緻,楊曉遠嘖嘖讚歎。慧慧想:你還不知道呢,這個房間的下面是他做木工的工房,終年堆積的水曲柳的木屑像是白雪一樣;這個房間的上面,是丹尼·海格的卧室,在我之後,又曾經有多少個女人得到過他的照顧和寵愛呢?

丹尼·海格說:「從這裡下去,有一個堤壩,那裡住著十隻水獺。」

他手裡拿著酒給楊曉遠倒上:「我喜歡水獺,因為它們勤勞。我也喜歡聰明勤奮的年輕人。」

「水獺不僅勤勞,而且風流。」慧慧心裡想。她在這裡的時候,那裡只有三隻,這個家庭擴張得有多麼迅速!她想到這裡無聲地笑起來,丹尼·海格和楊曉遠同時回頭看看她。

晚餐的頭盤是鮮蝦沙拉和黑松露小羊肩。

楊曉遠突然有電話打來,他去陽台上接電話,整晚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喋喋不休。一直把慧慧當作是透明人的丹尼·海格卻對她說了唯一的一句話:「鮮蝦沙拉,黑松露小羊肩,我記得對不對?」

她抬頭看他,什麼都沒有說。

她在回去的路上覺得這個星期日過得像做夢一樣,直到現在腦袋裡都轉不過來彎,她怎麼來到香貝里了?她怎麼會又回到杜露大街十五號了?她怎麼又跟丹尼·海格乘坐一條船,跟他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了?

她想起了自己做的那個坐在火車上的夢,忽然發覺,那些你想飛速躲開的,你想忘記的風景,不會因為你的不願回首而被抹殺掉,它們總是在那裡的,一旦這列火車倒回去,所有的情節又歷歷在目。

她的頭很疼。

楊曉遠送她到家門口,慧慧就要開門下車,他握住她的手:「怎麼?怎麼就走了?還生氣啊?」

「沒事,我就是累了。我早就跟你說了,你知道的。」慧慧說。

「哎,你回頭看看我,」他說,「我有那麼大的錯嗎?我就是想努力賺點錢,丹尼·海格這種人說些什麼話,做些什麼事,對我們的影響有多大,你不知道。」

她回頭看看他,看他微蹙著眉毛,他說的也是實話,慧慧搖搖頭:「我說了沒有了,我就是有點累,你也是,玩了一天了,回去睡吧,明天還得上班呢。」

楊曉遠說:「謝謝你今天一直陪著我,我認識丹尼·海格太重要了,他的生意,我一定要拿下來做。」

慧慧這時候有點精神了:「他做的什麼生意?」

「他要收購『怡雲』,成了的話要融資重組或者啟動新項目,不成也會有大筆的閑置資金撤出,放到哪裡去?一樣得找銀行暫時經營,所以無論海格能否成功收購『怡雲』,我都有文章可做。」楊曉遠說。

「那麼,」慧慧問道,「你覺得,他能夠成功收購『怡雲』嗎?」

楊曉遠略沉吟一下:「不能,他做不到。」

「為什麼?」

「你可能不了解,除了眼下他要運作的『怡雲』和他自己的『海格』之外,丹尼·海格在幾年之間幾乎成為所有大型礦泉水生產企業的大股東,這些企業包括巴鐸、維希還有義大利的聖佩里諾……」

「你是說,丹尼·海格他幾乎擁有……」

「是的,西歐所有的優質礦泉,」楊曉遠說,「而『怡雲』是最後一個政府控制的堡壘。」

「所以,他是在跟政府斗,對嗎?」

「對,」楊曉遠說,「慧慧,如果有人能為石油打仗,那麼就會有人為水源付出十倍的代價。你覺得政府會讓丹尼·海格壟斷水源嗎?」

壟斷,有時壟斷,monopoliser(壟斷),這是一個可以被治重罪的行為。

「所以,他不可能成功,所以,我等著,」他說,「我等著他不得不把錢從『怡雲』的收購案中撤出來,暫轉給我們運營,哪怕短期的也好。」

「當然了,」楊曉遠說,「這是我個人的分析,但我不是丹尼·海格,他能做到什麼,誰也不知道。」

慧慧說:「祝你好運氣,不過曉遠……」她看看他,「一不要違法,二不要害人。」

「你在說什麼啊?」他笑了,「這是銀行的生意,我的工作而已。不過,慧慧,」他又叫她,糾正她說的話,「你要祝我們好運氣。等我賺夠了錢,我要買一座島,種滿玫瑰花,我也一天到晚開帆船、養水獺什麼的。當然了,一定是跟你在一起。」

車子里的燈是溫暖的黃色,他說話的時候深情地看著她,她傾身向前,緊緊地抱了他一下:「好的,祝我們好運氣。」

四月末的時候,重感冒中的楊曉遠被派到美國出差一個星期。他們之間有了時差,法國的傍晚,美國的早晨,他總是這個時間打來電話。他還沒上班,她店裡也不忙的時候,兩人就聊上幾句。她問他:「你吃什麼葯呢?」

他說:「吃什麼葯啊?年輕力壯的,喝白開水來著。」

所以一切都解釋了為什麼他的鼻音越來越重,嗓子越來越啞。原來曉遠哥一粒藥片都沒動,就拿白開水頂。一個人的養生習慣像信仰一樣很難撼動,慧慧也沒轍,他願意怎樣就怎樣吧。

信仰白開水的還大有人在。那天她店裡來了一個阿拉伯男孩兒,二十多歲的樣子,身上穿著件白色的袍子,戴著白頭巾和黑色頭箍。

慧慧站起來,對他說:「您好。」

男孩對她微微施禮,看看牆壁四周琳琅滿目的商品:「這是您的店?」

慧慧說:「是的,我賣蜂蜜、蜂王漿,還有蜂膠。」

「這些不同顏色的都是蜂蜜嗎?」

「沒錯,不同的花,生產了不一樣風味和不同營養價值的蜂蜜。」慧慧說。

她用塑料小勺子舀了些樣品給他:「請嘗一嘗,這是玫瑰花蜜。」

他用手指蘸起勺子上的蜂蜜,放在嘴巴里,點點頭,對慧慧說:「味道很好。」

她給他倒了一杯水,想讓他清一下嘴巴再嘗嘗別的花蜜。他雙手把水杯接過來,飲了一大口。他喝水的樣子讓她覺得很有趣,雙手相握,眼睛還看著杯子里的水,像捧著件聖物一樣。

這個阿拉伯男孩兒沒有再品嘗別的蜂蜜,他買了一瓶剛才嘗過的玫瑰花蜜後就走了,走之前把慧慧給他倒的水喝乾凈了。

男孩兒黑頭髮黑眼睛,臉頰上有絡腮鬍的青楂兒。她覺得這張臉有點面熟,可是又實在想不起來曾經在哪裡見過,她跟自己說,可能是因為所有的阿拉伯人都長得很像的緣故。

因此,小多總說這個女人有個不切實際的壞習慣,她看不到自己身邊平凡穩定的風景,她留意的總是那些稀奇的人物和事情。

「喝水還像捧著聖物一樣,大姐你怎麼想得出來?你要作詩啊?」小多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