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她寫完了,人也長大了,她有時仍會想起他,想起那段跟著他的日子。只是越來越少了,她越來越忙,忙於自己的生意,忙於自己的生活。日子總是一點點過去的,一個人在旅行中,看見不一樣的風景,遇到不一樣的別人。
三年過去了。
那天的聚會,楊曉遠幾乎是最後一個到的。
大廳里的投影屏幕上在播中央一套的春晚,主持人喜氣洋洋地念到「在法國里昂的華人華僑祝國內同胞新春快樂!」電視機這邊爆發出一陣掌聲和叫好聲,大家自己給自己鼓掌呢。這是2008年的春節,領事館、華商會還有華人學聯租用了一家酒店的宴會廳辦新春聯誼。齊慧慧來了法國這麼多年,從來沒看到過這麼多的中國臉孔聚在一起:學生、教師、派駐官員、商人老闆,還有土生華僑濟濟一堂。
所有來賓要在留言簿上簽字,經費有限,除了學生外,每人再交五歐元的活動費用。這個男孩簽了名字之後也拿出一張藍色的五歐元鈔票來,慧慧看看他:「學生可以不交的。」
楊曉遠笑著說:「我不是學生啊。」
她說:「哦,那好。」
他對慧慧說:「你是學生吧?你是在里昂二大念書,是嗎?我聖誕節之前去過,好像見過你。」
小多在她旁邊掩著嘴巴樂,對楊曉遠說:「有這麼明目張胆地打聽底細的嗎?」
慧慧也笑了:「不是,我早就不是學生了,給華商會幫忙的。」
這個楊曉遠高個子,白皮膚,長得很好看,說話是北方口音。他把短大衣脫了,裡面是套很考究的煙色西服,用小多的話來講,這個晚會挺開眼的,起碼這麼齊整英俊的人物,從前在華人圈裡是沒見到過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慧慧剝了一個花生放在嘴裡:「你都結婚了,還這樣品評男人,小心你老公修理你。」
小多咯咯笑起來:「你不說誰也不知道。」
那年輕的楊曉遠可不簡單,華商會的陳會長親切地拍他肩膀。沒一會兒,領事孫樹軍先生髮表完了新春祝詞,下來敬酒的時候跟他也是滿熟稔的樣子。但是此人不在華商會工作,又不是使館的官員,不知道是什麼底細。
時差的緣故,春晚看完了,才晚上八點多鐘。有人在舞台上表演節目,幾個留學生女孩唱了一首《隱形的翅膀》,然後「江浙樓」的老闆帶著自己的大師傅和夥計舞獅子。九點鐘,第一鍋煮好的餃子被熱氣騰騰地端上來,陳會長叫慧慧:「小齊,小齊,來這邊坐。」
她因此跟孫領事、陳會長一干人等還有那個楊曉遠在一張桌子上吃餃子。楊曉遠就在她旁邊,像是跟她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哎呀,要是有兩瓣甜蒜就好了。」
慧慧沒接茬,吃自己的餃子。
楊曉遠說:「我是北京人啊,吃什麼都得就點甜蒜。」
桌子上面別人都說話呢,他的聲音不大,就只有慧慧能聽清,她看他一眼,可他沒看她,還是自言自語似的。
慧慧又夾了一個餃子吃。
楊曉遠說:「我跟你說話你也不回答。你是哪裡人啊?」
慧慧端著小碟子看著他說:「我啊?我是遼寧鐵嶺人。您在那裡自言自語似的,誰知道您是跟我說話啊?」
楊曉遠笑著說:「鐵嶺啊,哎呀,好大的城市啊。哈哈……就您在我旁邊,我不跟您說跟誰說啊?」
後來他倆沒怎麼說話,陳會長和孫領事的夫人問楊曉遠股票的事,慧慧不搞這個,但是聽他點評分析得頭頭是道,給的建議都很確定且有力,不說什麼模稜兩可的話,直接告訴他們這個該買,那個得拋,很是一副指點江山的語氣。他說話的時候,她看看他,年紀看上去還不如自己大呢,能耐倒是不小。
楊曉遠其實比她大,比她大一歲。
午夜十二點放完了鞭炮,陳會長給所有的來賓發紀念品,那是生肖造型的鑰匙鏈。
楊曉遠拿了一個說:「我屬雞的,都二十七歲了。」他又看看慧慧手裡的那個,「你屬狗啊?三十八歲還是十四歲?」
慧慧沒好氣道:「我五十歲了。」
楊曉遠笑起來:「對不起,對不起,得罪你了。」
這是個愛說話的機靈人,樣子長得那麼年輕好看,走到哪裡都有好人緣,還開一輛銀灰色的賓士車,估計在法國混得有聲有色的。
晚會結束了,慧慧送三個在小多的飯店打工的留學生回家,聽她們議論這個楊曉遠。
「你們注意那個人沒有?穿煙灰色西服的,臉白白的,一嘴京片子的那個,你們注意沒有?」一個女孩說。
「啊,從前沒有見過這位,也不是領事館的啊,在哪所學校念書?」
「不知道,改天找人打聽打聽。」另一個女孩忽然想起來,「慧慧姐,你認識嗎?」
慧慧在反光鏡里搖搖頭:「都不知道你們說的是誰,整個晚會我覺得孫領事最帥。」
她們都笑起來,孫領事應該是挺帥的,如果個子沒有那麼矮,頭髮沒有那麼少的話。
將女孩子們送回了家,慧慧再自己開車回家。
她此時住在一個八十年代建成的公寓樓里,房子雖然有些老舊,但是在一個環境和治安都不錯的街區。一個五十多平方米的屋子,兩室加一個小廳,房間里的設施都很好,房東的每一個壁櫥都是用香樟木打造的,因此這個房子從來不生蟲子,而且打開卧室里南向的窗子,能看見羅納河。
她浸在浴缸里的時候把收音機打開,午夜一點鐘的新聞,什麼五花八門的內容都有。中國人剛剛過了農曆新年,北非大旱不知會不會在這個春天波及一個地中海之隔的法國,著名的法國女演員和美國導演的私生子的照片賣了怎樣一個天價……她忙了一天,有點累,差一點睡著了,頭歪了一下,水進到耳朵里。
她趕快站起來,裹著毛巾從浴缸裡面出來,用手擦了一下被霧氣覆蓋的鏡子,看著鏡中的自己。像每個早上都要喝清水一樣,像每個晚上都要塗上薄薄的面霜一樣,她把右耳上方的頭髮向後綰了一下,看見那個傷疤,細細的,暗紅色,明明不長也不深,卻怎樣都不肯消失。
她想起三年前,自己在醫院裡睜開眼睛,整張臉孔都又脹又疼,用盡了力氣稍稍挪動一下,然後在旁邊的窗戶里看見自己被厚厚包紮的整個腦袋。
她因為從帆船上跌下,頭撞在了螺旋槳上,造成了顱骨的斷裂,幾乎喪命。
她蘇醒過來之後,醫生每天來看她數次,跟她說話,談談她的病情,又閑聊點別的事情,她卻一句話都不肯回答。當幾個穿白大褂的討論是不是應該再做一下檢查,看一看她的大腦神經會不會受到損傷而導致不能說話的時候,她終於張開嘴巴,聲音嘶啞地問他們:「誰、誰讓你們把我救活的?」
可是沒有辦法,人的生死像單純的賭徒抽紙牌一樣,老老實實,逆來順受。該死的時候要死掉,被救過來又得殘喘著活下去。
從四月到七月,她的傷漸漸好轉,裹著頭的白色紗布越來越少,一直到被徹底拆掉。
她再沒有見到丹尼·海格。
他每天都有鮮花送來,雛菊、玫瑰、鶴望蘭、向日葵、鈴蘭……各種各樣美麗的鮮花,可是他再也沒有出現。
這也讓她輕鬆許多,他最好不來,否則他們之間說些什麼呢?
她知道丹尼·海格真的要跟她說再見了,是這一天他的律師來醫院裡看望她。
她穿著醫院的小褂子坐在沙發上,看著這位一直給丹尼辦事的傅里葉先生將很多文件從自己的公文包里一樣一樣地拿出來,放在她的面前。
她拿過文件來打開看,題頭上寫著:財產贈予文書。
丹尼·海格送給她幾處房子,有里昂的,有巴黎的,也有在天藍海岸的;兩輛車子,一些珠寶,這些都附有照片和說明;最厲害的兩匹正當年的成績很好的賽馬,寄養在巴黎的跑馬場,不算它們本身的身價,就是每個星期進行比賽所贏得的獎金也讓人咋舌;當然了,還有一張數目巨大的支票。
她從頭到尾翻了一遍,抬頭看看傅里葉律師:「這是什麼意思?」
傅里葉律師說:「丹尼贈一些禮物給您,您在每份文件上簽字,然後我去處理稅務方面的事宜。」
她搖搖頭:「可是他為什麼要贈給我這些禮物呢?丹尼·海格就是這麼打發掉每一個失寵的女人嗎?」
傅律師沒說話。
這麼棘手的問題,律師都被難為住了。她說:「您有煙嗎?」
傅律師從懷裡掏出煙盒和火柴,給她點上,慧慧側著臉,深深地吸了一口。
傅律師說:「如果您還需要好好看一下這些文件的話,我把複印件給您,您仔細看一下,什麼時候簽字接受了,請給我電話。」
她沒有同意,只是把所有的文件都拿過來再翻一遍,一邊翻一邊說:「他是真的慷慨,所以就算是我跟他再要點什麼,他也會給我的,是不是?您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