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夢境 21、原來他是知道的

我從那家小旅館出來,是十二月二十三號,學校組織聖誕晚會。我身上不疼了,但是臉色仍然糟糕,我塗了很多的粉和腮紅,可是發現,黑眼圈怎麼也蓋不住。

吃自助餐的時候,達米安坐在我旁邊,看著我說:「你看上去氣色不太好。」

「我生病了。」我說。

「哪裡?」

「……闌尾炎。」

「好了嗎?」

「嗯,好了。」我點點頭,「謝謝你。你現在在哪裡實習?」

「我爸爸的公司,幫他們做一些地產項目的宣傳策劃。你呢?」他問我。

「我什麼都沒有做,養病嘛。」

「你知道那個唱歌的雅尼克自己去美國了嗎?他把他的兩個同伴扔下了,自己單飛了。走之前,誰也不知道。」達米安說。

「哦?是嗎?」我配合他,做了一個驚訝的樣子。其實他的情報錯了,他走之前,至少有一個人是知道的,這個人就是我。

晚餐之後有燃放煙火的節目,然後是舞會,還有人從教堂請了少年唱詩班來唱聖誕歌曲。穿著白袍子的小孩們唱《小城伯利恆》,聲音像他們的臉頰一樣透明,可愛得讓人想要流眼淚。

晚會還在進行,我離開得很早,趕上唱詩班的小朋友們互相牽著衣襟走出學校,去跟等待他們的家長會合。我把衣服緊了緊,圍巾裹好,如果找不到一個勤勞的計程車,我就打算走回旅館去。我走了幾步,停下來,又看見丹尼·海格的車子了,離我不遠,停在道邊。

這一次沒有對峙,也沒有談判,丹尼·海格從車子上下來,朝著我走過來,他穿著灰色的羊毛風衣,向我伸出雙手。

小孩子們被他們的父母接走了。

丹尼·海格又來認領我了。

我被他擁抱在懷裡,他的手按在我的頭上,我又嗅到他身上薄荷的味道,他在我的耳邊輕輕說:「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

我回到那個鋪著白色羊毛地毯的房子,綠色植物仍然長得很好,壁爐的火燒得熱乎乎的。我們洗了澡,躺在床上,臉對著臉。他的手撥動我額前的劉海,像是極為專心地做著這件事情,我心裡想:他這麼容易就找到我,我那些事情他知道多少?

「你知不知道我這段時間幹什麼去了?」我說。

「騎鵝旅行。」他說,臉上有點笑容。

我在枕頭上搖搖頭。

他看著我,目光溫柔:「是的,我知道,你跟幾個搖滾歌手待了一段時間,我也知道其中的一個跑到美國去了。你有什麼感想?」

我低下頭:「我是個笨蛋,搞糟一切。」

他摟著我,手輕輕撫摸我的後背:「胡說八道些什麼?見識一下不也挺好的嗎?至少你知道搖滾樂手怎麼過日子。」他親親我的頭髮,「至少你知道人還是沒有合同值得信任。」

我猶豫了半天,直到丹尼·海格睡著,我都沒有勇氣問他,他是否知道我去醫院流掉了一個孩子。之後他也沒有跟我再提起這件事情,我帶著僥倖告訴自己,他可能知道很多事情,只是除了這個。

我得說,只要這個人願意,他會讓你覺得他的一顆心都是你的。

我回來之後的日子過得又像從前一樣風平浪靜、溫柔浪漫了,像我最初跟了他的那些時候一樣,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他仍是每天跟我在一起,吃飯、親密、睡覺、看電影和動畫片,幫我改一改畢業論文,還有他仍然送給我那麼多漂亮的禮物。

我有一天在《國家地理》上看到突尼西亞的照片,藍色的大海、白房屋,還有白金色的沙漠,我跟丹尼說:「我想去這裡。」他說:「那是沙漠啊,那個國家非常炎熱乾燥,你知道嗎?它們跟這裡可不一樣,都沒有大葉片的植物。」

「我想去看看,我沒去過呢。」

他笑起來:「可以,等我忙過這一段。」

「你要記得啊。」

「你放心。」

四月份,天氣稍稍轉暖,丹尼給我定製的新帆船出船塢了。它有十四米長,雙三角帆,純白色的船身上用羅馬字母寫著我的名字,丹尼讀出來仍然是:微微。這艘大船在晴天里的貝爾熱湖上張開雙帆,就像一隻大天鵝一樣,漂亮極了。

「你可以在這裡看書,」他讓我看船舷上包著白駱駝皮的柔軟座椅。

「你可以在這裡睡覺。」他打開船艙的門,讓我看裡面裝修得奢侈華麗的內室。

「你可以在這裡上網玩遊戲。」他把自己的電腦給我看,上面信號滿格,畫面清晰。

「你還可以BBQ(燒烤大會)。」他甚至還準備了一個烤肉的圓盤。

我抱著肩膀笑著說:「這真好,丹尼,不過你忽略了一個問題,我不會駕駛帆船啊,要是你不在,還是把它就停在港口好了。」

「這個有什麼擔心的?」他說,「你過來。」

我隨他到船尾,看見兩個巨大的白色螺旋槳。丹尼說:「雙動力的帆船,駕駛它比開車容易,按一下電鈕,掌握好方向盤,要知道貝爾熱湖上可從來不會塞車的。當然,夫人也可以一邊用船槳驅動,一邊把船帆張起來,那樣很漂亮,而且看見的人都會好奇—怎麼你的帆船會那麼快……」

我笑起來,上去抱一抱他。

他捏著我的下巴說:「這樣很好,微微,高興一點。嗯?高興一點。」

事情發生在這艘船上。

那天早上有霧,不過過了中午天氣大好。丹尼·海格帶著我駕著新的帆船行駛到貝爾熱湖中心釣魚。早上漫天的霧氣被陽光一縷一縷地分割成了小塊的雲朵,沿著小貓牙山慢慢攀升,春天裡回歸的候鳥成群地掠過藍色的湖面,優雅地低聲鳴叫。

我站在船舷上仰著頭一點一點地看這景色,忽然想起我在這裡最初見到丹尼的那一天。那是我隨教授來香貝里實習,那是秋天,那是灰姑娘初見溫柔慷慨的皇帝,風景與此時是何等的相似。兩年半的時間,對於一座山、一面湖只不過是剎那瞬間,可是現在的我是另外的一個人了。

我們把船在湖心停好,丹尼把船帆收攏,捆結實了,然後把我送給他的釣具拿出來。他身上穿著件駝色的毛衣和短褲,臉色被午後的陽光曬得紅彤彤的,他說:「我給廚子放假了,釣上來你做吧,怎麼樣?辣一點的。」

「嗯,好啊。」我說。

「過來讓我親一下。」

我坐在他旁邊,膝蓋上放著電腦,找找鱒魚的做法,再看看國內的八卦。

達米安在線上,從MSN上給我發了一個鏈接,我順手打開,是一個英文新聞網站,窗口的標題是《法國搖滾樂手過量吸食毒品在紐約寓所不幸身亡》。

那是雅尼克。

他剛剛到了美國。他還沒有成名呢。他連專輯都沒有。他死了。

幾十個字的短新聞,我反反覆復看了好多遍。

曾經認識的一個大活人忽然死了,消息變成冰冷的毫無表情的文字出現在我的面前,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間好像停了一下,再恢複時,心如擂鼓。我覺得四肢都麻了。

我機械性地向丹尼靠一靠,低聲說:「丹尼。」

他稍稍轉過頭,掃了一眼我的電腦屏幕,然後轉過臉去,專註地盯著自己的釣竿,什麼都沒有說。他戴著太陽鏡,我看不見他的眼睛,可是他臉上的平靜幾近殘酷,我甚至覺得他是滿意的。

那個時候,我忽然想起雅尼克跟我說的話,他說:「我每天每頓的量都會固定,不會少,也絕不會過量。我覺得吸食這個過量而死的人都是笨蛋,太貪婪了,適當享受就可以了,怎麼連命都丟了?」僅僅幾個月而已,他的毒癮會瘋狂到要了他的命嗎?

丹尼·海格猛地收竿,一條活蹦亂跳的魚被他釣上來。他把它從鉤上卸下來,啪地一下扔到桶里,換上新的魚餌,手一揚,遠遠地甩出去。

我看著那條無力掙扎的鱒魚,卻對丹尼·海格說:「是不是你?」

他說:「什麼是不是我?」

「是你派人殺了那個搖滾歌手,對不對?」

他回頭看看我,牽著嘴角,有點笑容:「我說不是,微微,你信不信?」

我抓住他的胳膊,要他看著我。我問他,聲音幾乎是顫抖的:「你、你幹什麼?你為什麼這麼做?他怎麼了……你為什麼這麼做?」

「這個搖滾樂手,他不應該死嗎?他在尼斯親吻你,他不該死嗎?他利用你甩了自己的同伴,然後跑到美國去,他不該死嗎?而與此同時,你在醫院裡接受手術,流產掉這個渾蛋的孩子,他不該死嗎?」他把我的手從他的手臂上撥下去,緊緊地看著我,「微微,可惜這個人他只有一條命,否則他應該至少死掉四回了。」

原來他是知道的,他是知道我墮胎了的。

可是他弄錯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那跟雅尼克毫無關係。

遠處忽然有哨聲傳來,我跟丹尼·海格同時循聲望去,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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