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無業游民奔向海 第四節

為信決定開大法會之後,全府上下都動員起來。為信看中堀越城西的清水森村,有津輕第一名泉「十二之泉」,他想,到時候可以向死者敬獻十二清水,所以決定在那裡興建齋場。整個工程由金小三郎信則負責。這是十八歲的大番頭的第一個工作。

工程在為信參加關原之戰回來,大約三個月後,也就是慶長六年的正月底展開。整個工程聚集了五十名木匠,兩百多名挑夫。頭一步先開始鏟雪。

齋場四周圍牆,正面的佛殿寬十五間,長七間。佛殿中央是一個寬一間半,長七間的富麗堂皇的佛堂。齋場中鋪滿細白碎石子。花了一個月才完成。

在設有佛堂的佛殿內壁,貼滿用金泥寫的近三十年來戰死的人法名或俗名。其中也有敵方主將的名字。

長達十天的千卷誦經超渡大會,自三月七日開始。佛殿中聚集了從津輕各寺院趕來,一百三十多名僧侶。香煙嫋嫋,一百八十盞明燈搖曳下,朗朗誦經聲不斷。

死了丈夫、父兄、兒子的男女老幼絡繹不絕的前來膜拜。啜泣和哭號聲,夾雜著誦經聲,充斥著整個齋場。

三月十日,為信帶領大臣到齋場祭拜。這時,忽然有一位氣質極佳的中年婦人,也帶著侍女走到佛堂前。她燒香合掌膜拜完後,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卷。

——她是誰?為信小聲問四周的人。沒有人知道。

女人打開紙卷,朗聲讀著:

為義而輕,武士命。為情而舍,婦人身。我夫重武名,一戰而成白骨枯。惜哉,執迷武士之道兮,終不悔。

其戰功幾許?傳聞之東土勇士亦不如。其勇猛如何?雖千萬刀山亦無懼……

隨著她朗誦的聲音,原本肅穆的齋場,響起啜泣聲。

——她是誰的夫人?

為信再問,還是沒有人回答。

女人的聲音逐漸哽咽。

妾身之憔悴,有如離島路邊之小草,連露宿之月影亦加憐惜。

既為人妻,隨侍君畔,朝夕相處,豈能無情?憶及別離之日,不禁淚漣漣……

女人們聽到這裡,齊聲號哭起來。

……今君之亡靈或已消散,肉體歷經十六、七載亦化為塵土。任憑我早晚哀弔,也聽不到任何迴音。

假如這個女人的丈夫死在十六、七年前,那應該是為信攻下油川城,轉攻田舍館城的千德掃部政武的時候。不久之後,為信便統一津輕。

——快去調查她的來歷!

為信命令旁邊的人。

女人帶著斷斷續續的啜泣聲,吟誦著:

亡魂哀兮,憶更苦。三年甜蜜,竟成夢。

我所愛慕的你,如今相隔雲泥。君若有情,可否攜妾同行?

黃泉路上暫待妾,奈何橋上妾自行。

筆跡零亂,泣不成文。此情慾訴無人知,有感夫君亡靈終成佛,特此為文。

慶長六年三月十日

田舍館掃部妻市時年三十四敬書

她果然是田舍館城主千德掃部政武的妻子阿市。她說今年三十四歲,那麼丈夫死時,她才十八。而照她所說,「甜蜜生活三年」,嫁給政武時,才只有十五歲了。

——實在了不起。

為信望著阿市,感嘆的說。

阿市朗誦完後,靜靜卷好紙卷,放在佛堂的香爐旁,然後拜了三拜,正襟危坐的從懷裡掏出短刀,迅速拔下刀鞘,反手朝自己的胸膛刺去。

「阿市夫人!」

侍女似乎不知道阿市早有自殺的決心,大驚失色地從背後抱住阿市。

「為甚麼?……為甚麼這樣!」

附近的人正要來阻止,只見阿市再次舉刀刺向心臟。轉瞬間,地上流滿鮮血。

「阿市夫人,阿市夫人。」

侍女哭著搖晃主人的身體,可是阿市已然沒有反應。

十六年前——

在為信的大軍攻下千德政武防守的田舍館城之後,津輕的統一大業宣告完成。

田舍館城是一個只有三百守軍的小城。為信之所以把它排在最後,主要是因為城主千德政武不但是位廉潔之士,而且對主家南部忠心耿耿。為信一直希望把政武收為己用,可是不管他怎麼向政武示好,政武仍然堅持氣節,絕不投降。

天正十三年五月九日,為信率一千六百名大軍,兵分三路,從三面圍攻田舍館。對手只有三百名士兵。

——用弓箭槍彈取像千德掃部這等名將的性命,未免有失武士道的精神。

為信禁止大家使用槍彈、弓矢。事實上田舍館城實在太小,假如從三面一齊開槍,搞不好流彈會打傷自己人。

政武聽到為信大軍壓境的消息,召來所有部屬,說:「我準備與田舍館城共存亡,可是我不忍心讓大家為我賠上性命。」

儘管政武叫大家各自逃生,然而除了少數幾個士兵逃走,其他三百十二名將士,都決心死守城池,與為信的大軍周旋到底。戰到最後只剩政武一人,他切腹自殺。

為信的大軍清點敵軍首級,發現三百多名士兵全部戰死或自殺。政武的妻子阿市逃出城,不知躲到哪個村去了。

事隔十六年,阿市再度喚起大家對政武的記憶。

「政武實在了不起。」為信喃喃自語。

「不愧為一代武將。」服部康成說。

站在一旁十八歲的金小三郎也用力點頭。

「可是……」藤助忽然發問。「既然他的妻子那麼愛他,為甚麼當初不陪他一起死呢?」

小三郎轉頭,瞪大眼睛盯著藤助。

「大概是政武大人不准她自殺吧。」康成說。

小三郎不停點頭,表示贊同。

「可是……」藤助忽然插嘴。「我不相信有任何女人可以在丈夫死後十六年,一直思念著他,一直想為他死。」

小三郎再度瞪著他。藤助不理不睬,說:「搞不好她是聽說有這個法會,才突然萌生自殺的念頭。」

「你胡說甚麼?」小三郎氣得滿臉通紅。「你根本不懂武士的心情。」

藤助啞口無言。的確,他原先是個農夫,後來則變成無賭不輸的賭徒。可是自從他加入為信的陣容,參加過大大小小無數次戰役,說他不懂武士的心情,未免過分。藤助被年輕的大番頭搶白,一時辭窮。

小三郎繼續說:「這位阿市夫人不愧為武士的妻子!」

他說著,像被自己的話感動似的,用力點點頭。

「哦。看樣子,小三郎大人雖然還沒娶老婆……」藤助頂回去。「卻十分了解女人嘛!」

「你這話是甚麼意思?」小三郎的臉上再現怒容。

「不,我是說我雖然不了解武士的心情,卻比你了解女人呢。」

「女人怎麼樣?」

「女人是捉摸不定的。」

「可憐的傢伙。」小三郎輕蔑的說。「所以我說你不懂武士的心情。」

「嗯。我認為……」

一直沉默著的為信這時開口下結論。「阿市夫人如小三郎所言,不愧為武士的妻子。」

小三郎臉上立刻展現歡顏。

「可是,藤助說的也沒錯……」為信繼續說。「女人是捉摸不定的。」

為信說完,離開堀越城的二丸,走向黑石館。自從本丸燒毀後,為信改住黑石館。

小三郎也跟在為信身後離去。

等他們都走了,藤助自言自語的說:「天真又頑固的傢伙!」

「小三郎嗎?」康成問。

「是啊。」藤助點頭。

「不好嗎?反正他還年輕。」

「可是……」

「你想,當你年輕的時候,不也是天真的理想主義者?」

「……」

「說真的,你不覺得他滿好的?」

「大概吧。」

藤助搖一下頭,改變話題。

「你曾經說過只要舉行大法會,家裡就不會起內亂。」

「唔……」

「用法事把引禍的種子去掉?」

「沒錯。多虧小三郎,這次法事辦得相當成功。只要消除仇恨的火種,自然津輕國內不會起內亂羅。」

可惜康成的預言沒有成真。

第二年春天,津輕家中發生一件可怕的慘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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