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浦城不知組所住的房間中,藤助他們正一邊玩著擲骰子,一邊謾罵沼田面松齋。
「我一見那小子就覺得他不是個好東西。一張臉扁扁的,沒有表情,甚麼玩意嘛。」
「哪像咱們長得一臉聰明樣!」
「不會喝酒。」
「也不會玩牌!」
「搞不好還沒雞巴呢!」
「單!」
「雙!」
「四、五、六!雙!」
「哈哈,貪財,貪財。」
「而且,我一聽他說話的腔調,就覺得噁心。」
「我也是。也不曉得是甚麼地方的口音,呢呢噥噥的,聽都聽不清楚。」
「就是嘛。哪有人說話是用喉嚨往外擠的?哎唷,真教人混身起雞皮疙瘩,想搔癢。」
「聽說他在津輕住了十七年,到現在還學不會我們的口音,你們說為甚麼?」
「哎,他來了。」
「誰來了?」
「面松齋啦。」
「又是一臉奸笑。」
「大概是來向我們示好了。」
「哼!單!」
「四、五、六、雙!」
「貪財啦……」
沼田面松齋走進房間,對圍著破碗賭錢的不知組成員,揚聲打招呼。
「你們在玩骰子啊?」
「是啊。」
「我們只有這麼一點娛樂。」
「我們不懂八卦。」
「也不會唱和歌。」
「頭腦又不聰明。」
「喂!你要不要來玩一把?」
面松齋搖搖頭。「我不喜歡賭博。」
「哦?也不能用骰子看八卦嗎?」
「可以。」
「真有意思。」
「擲一次八卦給我們看看嘛!」
「好吧。」
面松齋說著,一把抓起碗中的骰子。
「做甚麼?」
「借你們的骰子用一下。這個叫做擲骰法……」
他說著把手中的三粒骰子,往碗中擲了六次。「出天澤履。」
「天甚麼?」
「是踩到虎尾的意思。」
「怎麼說?」
「這個卦是叫你們最好不要賭博。」
「我們要是不卜卦,還不是玩得痛快!」
「君子不近危險。」
「面松齋,你再試一次。說不定這次卦相是叫我們賭博呢!」
「不行。易經上說,初次卜筮為靈,再三則冒瀆之。」
「……」
「不可以冒瀆。」
「哈哈,對不起喲!我們實在聽不懂你的口音。」折笠用兩手搔著喉嚨。「不知道你咿咿啞啞的說甚麼。」
「我的意思是說,第一次占卜出來的結果就是真的,再重複也沒意思。所以,哪怕我再擲一次,出來的還是天澤履。」
「那麼……」
這次輪到藤助說話了。「八卦只能告訴你現象,不能改變事實,對不對?」
「是的。卜易本身無思無為。」
「你能靠卜易知道往後打仗的情形?」
「是的,卜易能寂然不動但知天下事。」
「好,那麼我們來賭一把。連主公都說打仗和賭博一樣。你要是男子漢,我們就用骰子賭勝負。」
藤助追問面松齋。
「陪你們玩玩是可以,不過今天太忙了。」
「忙甚麼?」
「主公找我去,有事商量。」
面松齋避重就輕的回答,轉身背對這群咬牙切齒的男人,走出房間。
「我的武士似乎很討厭你。」
彌四郎對走進房間的面松齋說。
「嗯……」
面松齋露出苦笑。
「你認為是為了甚麼?」
「大概因為我是異鄉人吧。」
「原來如此。我們津輕人一向看不起其他地方的人。」
「另外,他們也抱怨我沒有建任何戰功,卻能當軍師。」
「你要我告訴他們,我為甚麼封你為軍師嗎?」
「現在不急。我想日子久了,他們自然會明白。」
「是嗎?」
「再說,易經上說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事不密則成害。急忙把一些事情公開,反而說不定會有害呢。」
「嗯。」
彌四郎點點頭,說:「我叫你來,不是為了別的事。山形的最上義光剛剛派人送信來。」
「哦?」
「他說,現在天下已歸羽柴秀吉。」
「還是……」
「是啊。最上在信上說,秀吉在七月十一日當關白。所以,我想早點上京去領所屬地任命的朱印狀。」
「可能的話……應該儘快……」
「我要問你的是,我想坐船去京都,不知道天氣怎麼樣?」
「這個嘛……」
面松齋交叉雙手。
那年三月彌四郎攻陷外濱的油川城,完成津輕的統一。六月便發生大浦家嫡子五郎和六郎溺死的慘劇,確保彌四郎領主的地位。
但是這個領主的位子還沒有被大家認可。假如他能從新任關白秀吉的手中,拿到所屬地任命朱印狀,才算是名副其實的坐上津輕領主的寶座。這件事是彌四郎心中最緊急的大事,因為……
假如以前的主公南部信直搶先上京,對秀吉說:大浦彌四郎是謀叛主公,奪取領地的逆臣。花十四年的時間,流血流汗努力得來的寶座,便會動搖。好在有一點對彌四郎十分有利。
當時北前(日本海)的航運十分興盛,彌四郎可以經由海路上京。而南部信直卻不得不走陸路。就在南部要上京的途中,橫亘著同為南部一族,卻與主公家敵對的九戶政實。
再加上彌四郎和九戶政實的交情,只要九戶出兵阻撓南部,彌四郎一定可以坐船先抵京都。
問題在天氣。
「立春後兩百一十天之內,多強風……」
精通天文的面松齋說:「現在正好剛過兩百一十天,而以後的日子北前海風浪更大。所以現在是行船的好時機。」
「好,我們馬上出發!」
彌四郎立刻決定。
他率領兩百人從大浦出發,從鰺澤,分乘三艘船出發。
由於才過兩百一十天,海上的風浪仍然很大。他們離開滲沃灣,先躲在附近的深浦灣避風雨,等待浪小一點。可是天不從人願,風雨反而越來越大。
過了十天,風雨終於小了。
彌四郎叫來面松齋。
「天氣怎麼樣?」
「這麼嘛……」面松齋垂下頭。
「你卜個八卦看看。」彌四郎命令。
面松齋在船上設香案,從筒中取出五十支卦簽,放在香上,面色凝重的祝禱。
「沼田面松齋佑光祈求過往神明賜助力,求得好卦象。請問大浦的船可否航行北前之海?不論吉凶,不論得失,但願明示。」
他一面說,一面拿出一支卦簽,放回簽筒。然後用剩下的四十九支開始卜卦。
不久,似乎出現卦象。
「怎麼樣?」
彌四郎急忙問。
「出天澤履。」
面松齋臉色鐵青。
「這麼說,表示此行如踏虎尾羅。」
藤助插嘴。
「別亂說!」
彌四郎惡狠狠的罵道。
對他而言,這趟旅行代表他能不能成為名副其實的津輕領主。不知組的組員睨視著滿眼血絲的彌四郎,微笑不由爬上臉孔。
「即使是天澤履,只要我們小心點,應該沒關係吧!」
彌四郎問面松齋。
「哎,這個……大概吧。不過……」面松齋曖昧的說。
「好,重兵衛!」
彌四郎呼叫船長。「小心航行!」
「……」
重兵衛沒說話,但露出不滿的神色。重兵衛出身羽州加茂灣,熟知北前海。他判斷在這種天候出海,簡直是自殺。
「不要緊,我們剛剛也卜過卦,快點開船!」
彌四郎大聲斥責似的命令著。
於是三隻船離開深浦灣。
才離開海灣,風雨立刻加強,等到了秋田的牡鹿岬時,更變成狂風暴雨。
船一會兒被浪拋向天際,一會兒又被如瀑布般的海水衝到海底。另外兩艘船在洶湧的浪濤中失去蹤影。入夜以後,風和浪變得更加兇猛。在搖晃的黑暗中,人人陷入恐怖的深淵。連在戰場上以搏命著稱的不知組,也在初識北前海的威力之後,嚇得噤聲顫抖。
「佑光,佑光!」
彌四郎呼叫面松齋的名字。「我們不要緊吧?可以得救嗎?」
「主公,大刀,把大刀……」
面松齋厲聲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