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遊民軍團西行 第一節

天正十三年——

以後改名津輕為信的大浦彌四郎,完成津輕的統一。從他二十一歲開始背叛主公南部,十四年來不斷的戰鬥,終於有了結果。

就在這時,大浦家中突然竄出一個男人。

——討厭的傢伙。

藤助一看見他就覺得他不順眼。不只藤助,大浦家累代的家臣和一般武士,也都討厭這個男人。

因為他是一個來路不明的人。

這個男人的長相平庸,形容猥瑣。可是假如因此而瞧不起他,那又大錯特錯。這個人不但頭腦好,辯才無礙,更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精於占卜之術。最令藤助他們不安的,是這個人是別國人。

他的名字叫沼田面松齋佑光。自稱是上野國沼田莊的領主,沼田五郎藤原家政的後裔。

他說:從自己年輕時起,因為修行武士之道,周遊列國,聽到大浦大人的英名……

他在永祿十一年到津輕,由於精通占卜和天文,被彌四郎留了下來。

永祿十一年,彌四郎才十八歲,還只在自己領內悄悄屯兵操練,他的名聲應該不會傳到外地。

(多奇怪的傢伙。)

最初有的家臣感到懷疑,於是警告彌四郎:

「你要當心這個人。」

「不,我認為他將來會很有用。」

彌四郎一點也聽不進臣子們的勸告。

另外,沼田雖然說自己是為了修行武功,而周遊列國。可是往後一直沒有機會證實他的武功到底有多好。因為他最初接受彌四郎封賞的原因,並不是武勛。

那是在天正三年元旦,彌四郎要進攻由南部勇將瀧本重行防守的大光寺城。

前年和大光寺的武士纏鬥,被追殺至泥沼,九死一生的彌四郎,面對大光寺城的武將,仍然餘悸猶存。

彌四郎在靠近大光寺城的地方布下本陣之後,叫來面松齋。

「你占卜一下,看看今天作戰的吉凶。」

面松齋登上守山,俯視被皚皚白雪覆蓋著的大光寺城,佔了一卦。

不久,他從守山下來。

「怎麼樣?」彌四郎露出焦急的神情,問。

「大人,卦的內容是這樣的。」

面松齋握拳放在唇邊,輕咳一聲,念出卦中的和歌。

「登守山兮見白雪?白雪融兮瀧本落。」

瀧本是瀑布的意思,也是大光寺城主的姓。

「好極了!」

彌四郎好像吃了一顆定心丸,大聲召喚部下。「連卦文中都說今天出師順利,讓我們打敗瀧本吧!」

喔!大浦的軍隊發出歡呼。

面松齋的占卜果然消除了前年陷入苦戰的記憶。大浦的士兵們踏著雪橇在雪地滑行;身穿鎧甲的武士則乘坐雪車賓士。他們的快速機動,很快取得壓倒性的勝利。

戰爭結束後,彌四郎說:

「面松齋今日佔卜靈驗,值得嘉獎。」

看見彌四郎獎賞面松齋,大浦家的武士個個憤慨不平。

「多虧面松齋祝禱今天作戰順利,我們才能不傷一兵一卒啊!」

——主公太偏愛那個陰陽師了。

大家對面松齋的反感由此種下。

彌四郎攻下外濱的油川城,結束統一津輕的戰爭之後,更加重用面松齋。幾乎不論大小事情,都找面松齋商量。

——我們剛毅的主公,居然會聽信陰陽師……

這一點對於生長戰國,只信自己不信神佛,而且崇尚武功的大浦臣民而言,簡直無法忍耐。

同時這個情形也和一向以「不制於天地人」當做座右銘的大浦彌四郎,極不相稱。

——說不定和那件事情有關。

藤助想。

彌四郎是大浦家的女婿。大浦家真正的繼承人五郎、六郎在這年的六月,乘船出去玩的時候,掉落河中淹死了。當時彌四郎也在船上。他雖然辯稱:「是船夫不小心把船弄翻的。」可是沒有人相信。

儘管大家嘴上不說,心裡卻都想著:說不定是彌四郎覬覦領主之位,故意把兩個弟弟殺死。想到平常看起來很重感情的彌四郎,會突然翻臉殺死妻子的弟弟,實在教人寒心。

不過,他們並沒有因此疏遠彌四郎,畢竟能在沙場上指揮他們作戰,掌握他們生殺大權的只有彌四郎。

——主公是不是因為殺死弟弟,而變得膽小了?藤助想。

「藤助,你在想甚麼?」

正在替彌四郎按摩肩膀的藤助,發現自己忘記在手指上用力。

彌四郎堂堂六尺的高大身軀,幾乎沒有甚麼贅肉。最近更因為肌肉硬得像鐵板,而常叫不知組的人到卧室按摩。

所謂不知組,指的是以折笠與七領頭,由無業游民、賭徒、強盜組成的烏合之眾。他們早就已經取得武士的資格,作戰時排在陣中,平常則擔任打探消息的工作。彌四郎為這些人取名叫不知組,意思是說他們不知生死,不知天命。

藤助賜姓小荒木,與忍者砂子瀨勘兵衛,同任不知組的副統領。彌四郎只要有空,便會召喚與七、勘兵衛或藤助,一面替他按摩,一面尋問本地和其他國家的情形。

「沒,沒甚麼……」

藤助趕緊在指尖加點力。

「嗯,你剛才一定在想甚麼。說出來聽聽。」

彌四郎背對藤助側卧著,彷佛陶醉在肩部鬆弛的快感中,連聲音也透著慵懶。

「啊……」

到底要不要說呢?藤助猶疑片刻,決定把胸中的塊壘一吐為快。

「我們還要打仗嗎?」

「嗯。」

彌四郎快睡著似的哼了一聲。

「可是,以後作戰前要先佔卜,算八卦……」

「你用不著拐彎抹角的說話。你要講的事情我全明白。你是不是覺得讓不知組歸在面松齋的指揮之下,心裡不舒服?」

「……」

彌四郎說的沒錯。沼田面松齋忽然之間變成大浦家的軍師,而且就在幾天之前,彌四郎才宣布讓不知組接受面松齋的調度。

不知組的組員個個憤憤不平。

藤助是在七年前攻打浪岡的北畠御所時,加入大浦陣營。至於折笠與七和砂子瀨勘兵衛則是從十四年前彌四郎剛剛開始反抗南部,就跟隨彌四郎東征西討的沙場老將。

彌四郎在二十一歲,第一次作戰時,跨在馬背揮舞錫杖長槍,一天之內連下石川、和德二城的阿修羅般勇武英姿,永遠刻印在與七和勘兵衛的腦海中。

——那個時候主公多麼神勇啊!

——簡直連鬼神都要敬畏三分呢。

——我們一定可以跟隨主公,從津輕掃平南部的勢力。

他們不認為平定津輕,就代表戰爭已經結束。他們相信彌四郎接下來一定會討伐南部的老家,鄰國的秋田,成為號令東奧一帶的大將軍。可是,

——把我們納入從來沒打過仗的面松齋麾下,到底甚麼意思?

——打仗又不能靠八卦!

——主公大概是因為五郎和六郎的事,做賊心虛,連頭腦也嚇糊塗了。

——面松齋趁人之危,真是個黑心肝的混蛋!

昨天晚上不知組的成員陷入狂怒中。

「我知道你們心裡不痛快。」

彌四郎用安慰的口氣對藤助說。「可是我希望你們以後能聽從面松齋的指揮。」

「可是,主公剛才不是也認為不能靠占卜打勝仗嗎?」

「是啊。」

「那麼,假如沒有……」

藤助仍然對重用面松齋,耿耿於懷。

「我們以後打仗還需要藉助這個人的智慧。」

「主公,您是不是膽小了?」

藤助毫不客氣地說出心裡的話。

「大概是吧。」彌四郎嘆口氣。

「但是也不需要藉助他的智慧……」

「你聽好!」

彌四郎仍然背對著藤助,兩手交叉在胸前。「我的武士們確實武功高強,可是頭腦都太頑固了。」

「我的話或許忠言逆耳……」

「嗯!以後少提這些事。藤助,你知不知道,不知組裡面我最賞識你?而和其他的武士相比,不知組的組員又顯得比較圓滑、聰明。所以,請你了解我的心情。拜託你了,藤助。」

既然主公這麼說,藤助只好點頭答應。可是彌四郎變得膽怯的疑慮,卻在藤助腦中盤旋不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