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業游民聚賭場 第五節

與兵衛的四周跪滿侍衛。源藏也在裡頭。藤助忽然明白一切,原來與兵衛就是大浦彌四郎。

「你記得我嗎?」

彌四郎用打鼓似的宏亮聲音問。

「……」

藤助默然點點頭,似乎沒有任何話好說。

「哦?你記得我?」

彌四郎再問一次,藤助仍然不假思索的點點頭。

「這就傷腦筋了。」

彌四郎嘆了口氣說:「可是,我並不希望你記住,而且也不希望被你看到。你犯了兩個錯,第一是你看見我和休西和尚在一起,第二則是休西和尚拿錢給砂子瀨勘兵衛……不,應該說是源藏。」

原來源藏的本名叫砂子瀨勘兵衛。藤助想。

「真是傷腦筋。」

彌四郎繼續說:「源藏,不,勘兵衛說你很精明。這一點很糟糕。因為你說你要把看到的事情到處講……」

「那是因為他逼我還錢……」

藤助嘶啞著聲音抗議。

「他逼你還錢嗎?如果他逼你,你有這種反應還說得過去。可是他只向你提一提還錢的事……」

彌四郎說著,把頭轉向旁邊的勘兵衛。「這小子是不是立刻就露了原形?」

「是的。」勘兵衛用厭煩的口氣說:「這小子真性急,我才稍微催他一下,他就立刻向我攤牌。」

「不管怎麼說,我總不能讓你出去亂講。」

彌四郎用銳利的目光瞪了藤助一眼。「你一亂講,大事就不好了。」

「我不會亂講的。」

藤助拚命叩頭哀告:「我絕對不會向第二個人說。」

「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亂講?我又不能整天跟著你。」

「我不會亂講。請你放心。我從來不說謊的。真的,我打從出娘胎到現在,沒有說過一句謊話。」

「哈!這不是在說謊話嗎?」彌四郎嘲笑地說。「世上沒有人從來沒撒過謊!」

「我沒撒謊。」藤助發出微弱的呻吟。

「這樣吧。先暫時把他關在牢房裡。」

彌四郎像做決定似的說。

(暫時指多久?)

隨著腳步聲和蠟燭光遠去,地牢再度陷入一片漆黑。藤助完全絕望。

——我不能讓你亂說,你亂說會壞了大事。

彌四郎這句話是甚麼意思?

藤助逐漸想通,原來在玄德寺開賭場的不是休西和尚,而是彌四郎。他雖然不明白他們真正的企圖,也明白他們計畫的是件大事,而自己正卷進這件大事中。

(他難道想殺我滅口?)

藤助想到這裡,忍不住全身戰慄。

當初他晚上夢到與兵衛化成厲鬼索債時,曾經有種身陷地獄的感受。現在則是死亡迫在眉睫,這種恐懼叫他全身汗毛豎立。老婆阿米和孩子的影像不時從他腦海中掠過,有飢餓的模樣,也有明朗開心的嬌態,這些都將離他遠去。

他的腦海已經被死亡巨大的陰影佔領。黑暗裡,藤助抱住膝蓋,把頭埋進去,任憑身體顫抖著度過無夢的一夜。他只能從雙手傳來身體的顫抖,證明自己還活著。起先他感覺度日如年,現在卻覺得時間彷佛飛瀑,在自己驚悸和喘息間溜走。

晨曦自壁縫射進牢房。

忽然走廊傳來幾個人的腳步聲。

「出來!」

侍衛把牢房外的鎖打開。

(他們要殺我了。)

藤助的膝蓋軟得幾乎站不住。

侍衛們把他挾起,拖出牢房。藤助感到雙腳指甲滑過走廊和台階時的刺痛。

剛到地面時,藤助被戶外的陽光刺得睜不開眼。等習慣之後,陽光下嫩綠的樹木和夏風中翻飛的樹葉,一一映入眼帘。

藤助被兩名士兵攙扶著,爬上兩層石階,來到一棟好像本丸的屋子前。

「跪下!」

聽到士兵的叱責,藤助趕快伏在地上。頭頂傳來走在木廊上的砰砰砰的腳步聲,腳步聲越來越近。

「藤助!」

藤助抬起頭。彌四郎站在走廊邊,哈哈大笑。「對不起,對不起。昨天晚上害你受驚了,都是我不好。」

說著,他在廊上盤腿坐下。「我沒有道理殺你。而且,我聽勘兵衛講,你討厭北畠。」

聽到這話,藤助的心底彷佛出現一道曙光。

「是的,大人。」藤助恭敬的回答。

「為甚麼?」

「因為北畠的政令太嚴苛,老百姓要交那麼重的稅,吃不飽……」

「可是,天下所有的領主不是都差不多?」

「但是他們不會像北畠,只顧自己享受。用我們的血汗錢賞賜大臣,遊山玩水。看到會氣死。」

「是嗎?可是你卻沒有甚麼特別的理由,要恨北畠。」

「不只我,所有的老百姓都恨他。還需要甚麼其他理由嗎?」

「我明白了。這麼說,我有一件事情想拜託你……」

彌四郎朝身後的砂子瀨勘兵衛說。「勘兵衛,你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向藤助說清楚。我想,以他的聰明才智,一定可以成為我方的生力軍。」

勘兵衛答應一聲,轉頭向藤助說明事情的經過……

這件事要追溯到六年前,也就是元龜二年五月五日。

二十一歲的大浦彌四郎背叛領主南部,率領一群烏合之眾,這天攻下津輕的南部所屬小城石川和和德。

四年後,大浦彌四郎又攻陷大光寺城,於是津輕三郡中鼻和、平賀兩郡的南部勢力完全瓦解。

彌四郎所率領的反抗軍,提出兩個口號。

其一是反抗南部的苛政,解救津輕百姓免於酷稅和強行徵調苦役。

另外,因為大浦是南部的臣子,出兵等於背叛。於是大浦聲稱南部的土地,本來屬於以十三湊為根據地的安東氏(又名十三津輕氏或十三藤原氏)。大浦雖然身為南部的屬下,可是祖先歷代世居此地,是十三津輕的後代。

而南部則為津輕的宿敵。

這一個說法立刻獲得當地武士和老百姓的響應。

津輕有鼻和、平賀、田舍三郡,彌四郎已經攻下鼻和、平賀,只剩田舍。

田舍郡的領土是北畠御所,為了刺探北畠領的情形,彌四郎先派遣忍者砂子瀨勘兵衛潛入城中,自己接著偽裝成老百姓,也混進城。

不久,彌四郎便和玄德寺的休西和尚認識。

一天,休西提起年輕時曾到出羽國,跟隨凈願寺六世寂佑,學習凈土真宗。

彌四郎聽了,說:「哦?我也到過出羽國。」

在反叛南部之前,年輕且有謀略的彌四郎曾經為了了解整個局勢,交結出羽山形的城主最上義光。

於是二十歲那年,彌四郎私下到出羽國,拜訪最上義光。提到出羽,兩個人的話匣子好像打開了。言談間,休西表露對北畠顯村苛政的不滿。

——我儘管想著普渡眾生,可是御所的所做所為卻叫我無可奈何。

說著,休西和尚一反平日溫和的表情,露出憤慨的神色。接著,他又出乎意料地說:

「浪岡的百姓太老實了,不管北畠的政令怎麼嚴苛,他們也不會反抗。否則,要是能叫老百姓一揆(指農民暴動)就好了。」

希望老百姓暴動的心愿,似乎也與休西和尚溫順的風貌不符。

不過,一揆和凈土真宗有著相當密切的關係。早在彌四郎起義的前一年,凈土真宗的石山本願寺便展開和織田信長抗爭的行動。法主顯如放棄一貫禁止暴動的政策,號召全國門徒對抗信長,同時積極和與信長競爭的戰國諸將聯手。

隨著各地門徒紛紛展開一揆,真宗儼然具有雄霸一方的氣勢。身為一揆本家的休西和尚,希望浪岡的人一揆,一點也不奇怪。

聽到休西的話,彌四郎問:

「如果在玄德寺開賭場,你看怎麼樣?」

休西和尚露出訝異的表情。

彌四郎表明身分之後,說出自己的計畫。

假如能在玄德寺開賭場,勢必會吸引很多老百姓。賭博使人瘋狂,於是當地的流氓、地痞都會增加,領內的治安敗壞,老百姓的不安自然升高。大家都會埋怨:這一切都是北畠御所害的。如此,對北畠的怒火便可以點燃了。

換句話說,彌四郎希望藉著開賭場,引發居民對北畠御所的忿怒和不滿。

早先彌四郎聚集老百姓的口號是——南部是津輕宿敵。可是這一套放在北畠御所身上卻不管用。

北畠顯家自南北朝時代起,便活躍於南朝。建武中興以後,被任命為陸奧守。其子孫世世代代位居奧州國司,由於其根據地在浪岡,又有浪岡御所的美名,頗獲一般百姓的尊敬。

北畠顯村是顯家的九代孫。儘管他為了憧憬京都生活,不顧百姓疾苦,過著極盡奢華的生活,引起人們不滿。而且南部才是土地的真正主宰,顯村只不過掛著奧州國司的空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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