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業游民聚賭場 第三節

藤助到玄德寺賭場的時候,源藏還沒有到。

一般賭場選寺廟祭日或有廟會時開市。玄德寺起初也選廟會,後來則乾脆像五月梅雨,天天開張。

休西和尚向來以甘於生活清貧著稱,任何人都不認為他開賭場是為了中飽私囊。

浪岡市的人傳說——

天正六年的年初,休西和尚請領主北畠顯村出錢改建玄德寺。玄德寺本來就是由北畠御所所建,只不過經過幾代奢華的生活之後,北畠御所的公庫已日漸捉襟,無法答應休西和尚的請求。於是休西和尚才提出想開賭場,收集香油錢,籌建寺廟的建議。

北畠中納言顯村其實也希望改建玄德寺。他一向憧憬京都的名寺,常以浪岡的梵珠山喻為比叡山,也將領內寺廟改建成京都神社佛堂的模樣,帶領大批臣子游山拜寺。這一次雖然由於經濟短絀無法完成改建玄德寺的心愿,對於休西和尚提出自力救濟的辦法,卻是樂觀其成。

玄德寺開賭坊的消息傳開,立刻吸引不少農夫、商人、賭徒和無業游民。可是一連輸了幾天之後,來的人就不多了。這天到賭場的,全是藤助認識的熟面孔。

平常藤助最怕無賴,經常被他們的氣勢壓倒。可是,今天藤助卻不一樣,他的荷包鼓鼓的,滿是銀子。再加上與兵衛曾經說過:

「你一定會贏!」

更增加了他的自信心。

今天一定要贏。藤助信心滿滿的坐在場中。果然手氣很順,一上場便連贏好幾把。引得圍觀的混混們議論紛紛。

(這小子今天改運啦?)

藤助感到四周投射而來的目光,更加得意。儘管有一、兩次失手,他仍然鎮定的在觀眾的注目下,不斷增加自己的賭金。

正當他想從贏錢中挪出一部份還與兵衛時,賭場中的戰況有了改變。藤助一連輸了三把。

——糟糕,手氣是不是變壞了?

隨著膽怯而來的是勢如破竹般的滑落千里,轉眼間,連打算還與兵衛的錢也輸得一文不名。

「哈!你今天是不是又要脫衣服了?」

一個混混嘲笑的說。

——混蛋!

藤助咬牙切齒,額上暴出青筋。他站起身,衝出玄德寺,一口氣跑回小野小荒木的家……

「怎麼了?憩會兒吧!」

正在餵乳的阿米笑著衝進房門的藤助說。

「昨天給你的錢呢?」

「沒有了……」阿米的目光帶著膽怯。

「你說甚麼?快點拿出來!」

「……」

阿米沉默著,將嬰兒緊緊抱在懷中。藤助粗魯地把嬰兒從阿米懷中搶走,正在吸奶的嬰兒立刻發出著火般的哭叫聲。藤助把嬰兒放在旁邊,伸手進阿米懷中一陣亂摸,沒有。

「你錢藏在哪裡?」

藤助怒吼著。阿米抱起嬰兒,用怨懟和憎恨的眼睛望著丈夫。

「到底藏在哪裡?」藤助再問一遍。

「都用光了。」

「你少騙我!快點拿出來!」

「……」

阿米不回答,下意識把身子往旁邊挪了挪。

「在這裡。」

藤助推開想擋的阿米,兩三下扯破阿米身下的草蓆,用手往底下的稻殼中摸。果然有錢。藤助把錢連稻殼一起塞進懷中。

「不行,你不能把錢拿走。」

阿米兩手抱著藤助的腳。藤助重心不穩,和阿米跌做一團,藤助不顧阿米的拉扯,爬上門邊的木梯。

「你叫我們怎麼活?你把錢拿走了,叫我們怎麼活?」

藤助好像變了個人似的,一腳踹開哀泣的阿米,在嬰兒哭叫聲中,奔向玄德寺。

「手氣真背啊!」

垂頭坐在玄德寺山門口石階上的藤助,忽然被人在背上拍了一把。回頭一看,原來是源藏。

「你都看到了?」

藤助問在身旁坐下的源藏。

「是的。」

源藏點點頭。「不過,你也不必懊惱。反正你已經沒甚麼可輸,所以就要贏了。」

藤助詫異的望著源藏。那些從阿米那兒搶來的錢,不到十分鐘便輸得精光。看見藤助半信半疑的表情,源藏說:

「當你輸光的時候,也就是要改運的時候。」

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把錢。「我昨天不是叫你要觀察四周的賭客,然後再下注嗎?瞧,這些是我贏的,給你!」

源藏把錢塞進藤助手中。

「就算賠償昨天害你輸掉的衣服吧。」

藤助臉上逐漸恢複生氣。

「我真的會改運?」

「當然。」

「我會贏?」

「是的。」

聽到源藏的話,藤助立刻站起來,打算再進賭坊。

「等一下。」源藏忽然喝道。

藤助停下腳步。源藏看看藤助說:

「你今天還是早點回家,冷靜一下。明天再來。」

源藏說他第二天也會到賭場。

從這天起,藤助每天到賭場報到。他從來沒改過運,可是每當他一文不名的時候,源藏就會出現,借他錢。

幾次之後,藤助有些不安。這時源藏便說:「我們倆是好兄弟,何必分你我。等你贏錢再還我。」說完,把錢硬塞給藤助。

儘管源藏說那些錢是他賭錢贏的,藤助卻從來沒在賭場見過源藏。

——這是怎麼回事?

雖然藤助很感激源藏借錢給他,仍然感到事情有些蹊蹺。

另外還有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最近賭坊中,忽然出現許多像藤助這樣賭技很差的人。他們屢賭屢輸,卻仍然每天帶著銀子到賭場。

市井之間立刻傳出:玄德寺有很多大頭的消息。於是不少商人和農夫打老遠跑來,企圖贏這些凱子大頭的錢。賭場恢複剛開張時的熱絡。每當藤助和其他賭技很差的人一露面,人們便高聲大叫:「快點下場,大家都等著看你們翻本呢!」

這些人也興奮得張大鼻翼,高叫:「四、五、六!」然後投入瘋狂的賭局中。藤助在賭坊活絡的氣氛下越陷越深,不知不覺成為人們口中的「玄德寺大頭」。敏感的他實在不能忍受這個稱呼,但是他卻無法自拔。

借的錢一文都沒還。可是偏偏他越想撈本,輸得越多。只要一想到這些,他的頭就痛。

同時,自從他流連賭場,家對藤助而言,變得如若針氈。老婆阿米和孩子們對他既恨又怕,不肯靠近他。沒錢買米,孩子一個個更是瘦得前胸貼後背。要怎麼才能還錢?每當他想到這個問題,就無法成眠。而且即使在瞌睡中,也會被化成厲鬼形象的與兵衛和源藏追著要錢而嚇醒。他彷佛陷入活地獄。在黑夜裡輾轉反側時,藤助忍不住埋怨:都是休西和尚惹的禍。

為了自己建寺而開賭場,不是就像提倡極樂往生,卻害別人身陷地獄一樣可惡?藤助越想越生氣。

第二天,藤助在玄德寺的內院看見休西和尚正在朝西膜拜。

他氣呼呼的問:

「和尚,你為甚麼要在這裡開賭場?」

「為了改建寺廟籌措經費,也就是為了普渡眾生。」休西和尚平靜的回答。

「普渡甚麼?」

「普渡指引迷失的大眾。」

「我不明白。」藤助歪著頭說。「你不曉得為了改建寺廟,會使得人們哭泣嗎?」

「誰會哭?」

「我啊。還有我的老婆和孩子。多虧了你,我家現在像地獄一樣。」

「今世之人猶如在水深火熱中。法華經中曾說:三界無安,猶如火宅。」

「你說甚麼啊?只有我家才像地獄。我是拜了這裡賭場之賜。別人家關我甚麼事!」

「煩惱眾生難離悲苦無常輪迴,人人俱是如此。只有一心向佛,才能獲得解脫。」

「你說的我一點也不懂。」

「我的意思是,像施主這樣的惡人,要一心向佛,才能獲得解救。」

「你說我是惡人?」

藤助氣憤的嚷著。「你這個死禿驢居然敢罵我!我是大好人,你才是混帳惡人!」

「是的,我是惡人。但是我自知罪業深重,施主知道自己的罪業嗎?」

「……」

「施主難道不覺得害老婆和孩子受苦,全是因為自己罪業太重?難道是他們哭得還不夠?」

「可是,真正害我老婆、孩子哭的是誰?是你!」

「我這麼做全是為了普渡眾生,是為了天下所有的人。」

「甚麼?」藤助不禁啞然。「害得人家妻兒受苦,你還說是為了世人?」

「施主應該多多念經拜佛,那麼便可以獲得拯救。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說著,休西和尚一面合掌誦經,一面消失在內殿中。

(這個死禿驢!)

藤助在心裡暗暗咒罵。看來玄德寺的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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