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業游民聚賭場 第二節

幾乎全裸的源藏悠閑地漫步在大豆坂街上。

五月春寒料峭。藤助聳著肩膀,兩手交叉在胸前,跟在源藏身後,對於迎面而來的路人,投射的奇異目光,源藏完全視若無睹。

藤助更加確定先前的看法:源藏是個奇怪的傢伙。

——他究竟要去哪裡?

藤助正在納悶,忽然看見源藏轉入右側一條通往萱草郊野的小徑,不久便走到一座門前草深及膝的農家門口。

源藏掀起門口的草簾,朝裡面吆喝。

有人應了一聲,這人應該是主人吧。他長得比源藏還魁偉高大,一臉絡腮鬍,目光銳利,似乎不像尋常百姓。

更教藤助吃驚的是,房裡坐著另一個人。他就是藤助曾經在玄德寺見過數面的休西和尚。一位得道高僧和一個滿臉于思,土匪模樣的人交往,實在是件奇怪的事。

——這個高大的男人是誰?休西和尚為甚麼會來這裡?

藤助覺得事情有些蹊蹺。

看見源藏他們進來,休西和尚站起來,說:

「我告辭了。」

「謝謝大師為亡妻誦經,……我改天再去寶寺。」

那人也站起來,在休西的身後說。

看樣子,休西和尚是為了要供養這個人的亡妻牌位,才來這裡的。休西像對兩個裸男的出現,毫不在意似的,露出和藹的笑容離去。藤助獃獃的目送休西和尚走遠。他站在門口,從門帘的縫隙中,看見源藏正對那個男人低聲說些甚麼,大概是在解釋來這裡的經過。

早先,源藏的手氣很好,一連贏了好幾場。可是手氣一旦轉背,連城牆也擋不住,轉眼間就輸得一文不名。源藏拿起因為熱而脫下的衣服,賭了進去,同時還對藤助說:

「你也趕快脫下來,這一把我穩贏。」

可是,他們的算盤落空了。

藤助聽見那人發出笑聲。源藏似乎已經解釋完畢。

「你進來。」

源藏掀起門帘,招呼藤助。

藤助脫掉草鞋,從門口的小木梯,往下爬到離地面略低的房間。這個房間和一般老百姓的房間沒甚麼不同,四周釘著壁板,柱子直接插在地上,泥地上依序鋪著稻殼、稻草和草蓆。

除了主人,屋子裡似乎沒有別人。這個滿臉絡腮鬍的高大男人,穿著滿是補釘的破衣裳,頭髮用稻草束起。

「這位是與兵衛。」源藏向藤助介紹。

「今天是我亡妻的忌日,才請玄德寺的和尚來。」與兵衛解釋。可是,四周卻不見任何牌位。

「聽說你們兩個賭博,輸到只剩遮羞布。」

與兵衛笑著繼續說:「而且我還聽源藏說你的脾氣很倔,不肯認輸,還想再賭。」

「我……我不是脾氣倔……」

藤助囁嚅地說。他只是回不了家。

「依我看,藤助恐怕是怕老婆,不敢這個樣子回家。」

與兵衛像看穿藤助內心似的說。

聽到與兵衛的話,藤助連忙反駁:

「脫光衣服回家沒甚麼關係,只不過……」他挺了挺胸,繼續說:「大丈夫總不能叫人剝光了衣服,還縮頭縮腦跑回家吧?」

「我喜歡!」

與兵衛發出和早先源藏一樣的歡呼。「男子漢當如是。」

說完,他拿出一瓶酒,盤膝坐下,遞了一個酒杯給藤助。

「來,我們乾一杯。」

藤助在杯中倒滿酒,一飲而盡。已經兩三天沒吃東西的他,一口氣喝下一杯,立刻覺得天眩地轉。

「我喜歡像你這樣的人!」

與兵衛拿起酒瓶,再為藤助斟滿。「這麼說,你還不死心羅?」

「……」藤助把酒灌進喉嚨,醉眼迷濛的點點頭。

「可是……」與兵衛問:「你已經沒錢了吧?」

「哎。我既沒錢,也沒衣服,甚麼都沒有。想有甚麼用?」

藤助打著酒嗝,舔著酒杯邊緣說。

與兵衛停住倒酒的手。

「你是不是醉了?」

「沒有,我沒醉。」

「是嗎?我們少喝一點吧。」

與兵衛把酒瓶放到地上,說:「我可以借你錢。」

「我……我不要。」

藤助搖搖頭。「剛才源藏說要借我錢,結果反而把我的衣服給輸光。我現在已經甚麼都沒有了。你還想向我要甚麼?」

「你有一樣東西可以給我。」

「甚麼東西?」

「你的命!」

與兵衛用凄厲的目光盯著藤助,認真地說。藤助的酒嚇醒了。望著藤助蒼白的臉,與兵衛忽然笑起來。

「……我是在和你開玩笑的。」

這個人嚴肅時看起來很恐怖,笑起來卻也能讓人放心。藤助僵硬的身子鬆懈下來。

「我雖然不跟你要命,可是還是要向你要一樣東西。」

「是甚麼東西?」藤助小心翼翼的問。

「錢。」

「……」

「你現在沒有錢,可是等你賭贏的時候,錢要加倍還我。」

「……」

「我的錢當然不能白白借給你。所以,你一旦贏錢,是要付利息的。我認為你一定可以辦到。嗯,這個給你……」

說著,與兵衛從懷裡掏出一個布袋,往藤助面前一扔。咚的一聲,挺沉的。這麼一大包錢,似乎不合破屋主人的身分。與兵衛假如真是農夫,就不應該有這麼多錢。那麼,他可能是強盜躲在這裡……藤助越想越心慌。

「你一定想不到。」

與兵衛坦然的說:「我是靠借人家賭本,然後收取重利過活的。所以你只要贏錢,絕對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說不定,他就是賭場真正的後台老板。藤助想。

「拿了吧。」

旁邊的源藏小聲說。「只要贏錢,就可以還他了。」

藤助把手伸向錢包。

「我明天也會去玄德寺。」源藏說。「我們在那兒碰面啦。這次非贏不可。」

接著他表示有話要和與兵衛說,叫藤助先走。藤助一聽,像他早上搶了錢就跑出家門一樣,飛也似的沖了出去。

藤助跑到接近大豆坂街時,才回過頭。與兵衛的家隱藏在夕陽下的薄闇中。藤助感覺今天所發生的每一件事,都彷佛在做夢。可是手上沉甸甸的錢包,卻告訴他這些都是事實。

源藏站在門口,目送藤助走遠,放下布簾,回到房中。

「回去了?」

另一個人問。

「是的。」

「剛才從玄德寺到這裡,有沒有被人懷疑?」

「請您放心,賭場那邊,沒有一個精明的傢伙。倒是藤助這小子,您看能用嗎?」

「能用。」

高大的男子點點頭。「他的長相一看就贏不了錢。」

「是啊。我在賭場一見到他,就有這種感覺。」

「其實贏錢的關鍵不在長相,而在個性。」

「是,他的個性固執彆扭,人家叫他往右,他偏往左。越輸越容易陷下去。」

「能用。」

高大的男子再度點點頭。「玄德寺賭場的情形怎麼樣?」

「人好像少一點了。」

「是嗎?所以,我們更需要像藤助這種人。有比較難纏的人嗎?」

「有幾個混混、地痞比較難纏,可是他們也好賭。一般老百姓輸幾次就不來了。」

「嗯!我們需要多一點像藤助這種既好賭又會輸錢的人。把他們聚集起來。」

「遵命。」

「這個藤助啊……」

主人嘆了口氣。「賭錢不行,喝酒也不行。才兩杯下肚,他就翻白眼了,會賭錢的人也會喝酒,才喝兩杯就醉,是不行的。酒品也不好,總而言之,越差勁的人對我們越有用。借錢給他,實在是個好主意……」

藤助興高采烈的在夕陽下的大豆坂街上奔跑,似乎忘記自己身上只穿了一條遮羞布。

進入浪岡市後,他粗暴的敲開一家已經關上門的店鋪,買了舊衣裳和酒菜。他只要有錢有酒,立刻覺得自己變成大爺。

藤助回到小野小荒木的家。

「媽媽,我回來了。」

藤助掀起門帘,朝裡面大叫。

「啊,是爸爸,怎麼了?」

儘管燈光昏暗,躺在草蓆上的阿米,仍然看得出藤助穿的衣服和早上不同,她詫異的從孩子身邊坐起。

「我贏錢了!」

藤助坐下來,把酒和食物擺在草蓆上。

「哦?真的?」

經常淚眼婆娑的勸藤助不要去賭,今天早上還怨藤助把家裡僅剩的錢都拿光的阿米,聽到這話,嘶啞著嗓子問。

「不只這些,還有呢?」

藤助從懷裡掏出一大把錢,放進阿米手中。

「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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