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尾聲 三星期後

飯店越貴,地毯就越厚。

保羅·赫茲斐感覺自己彷彿走在海綿上。他沿著走廊走的時候,鞋子悄悄地陷進地毯里,地毯的纖維長到讓他覺得好像在泥淖里走路一樣,每走一步都得把腳抬高。他開始流汗,不是因為身體覺得吃力,而是因為沙德勒留下的傷口。醫生說,疼痛會伴隨他一輩子。只要他提重物、爬樓梯、做運動,或者是像現在這樣,只是呼吸而已,傷口處就會隱隱作痛。

赫茲斐站著不動,用手按著肚臍上突起的手術疤痕。他恨不得轉身就走。

牆上擦得光可鑒人的黃銅標示牌已經提醒過他了。波茨坦廣場上的凱悅飯店的4011號房位於走廊盡頭。幸好他沒有行李。不然的話,輪子會卡在長纖維的地毯里動彈不得。

4003、4005、4007……赫茲斐其實不必注意看房間號碼。因為他要找的房間很難讓人視而不見。它距離電梯大概有一英里遠,是其他房間的兩倍大,也是唯一走廊兩側都有花束的房間。

赫茲斐湊過去聞了聞玫瑰花,卻什麼也聞不到。空調里混雜著高級木材的氣味,飯店前面的街道上瀰漫著異國風情的香氣。他本來想要敲門,突然看見門上磁卡插座旁的圓形按鈕,便按了鈴。裡面傳出低沉的聲音。

「你好,你擠出時間來了,教授。」

英格夫·阿朋立即把門打開,他肯定在門後等很久了。

他和赫茲斐握手,笑容滿面,興奮得漲紅了臉。赫茲斐心想,如果他是一隻小狗,一定會將前爪抬起來跟他打招呼,並且激動地搖尾巴。

「你要脫下外套嗎?」英格夫在玄關的地方問道。赫茲斐吃驚地環顧四周。

光是前廳就比一般家庭的門廳還要大。

很顯然,4011號房不是一般房間,而是一間總統套房。單單住的地方,英格夫引他進去的地方,就有傳統飯店房間的兩倍大;餐桌、大型沙發和等離子電視,一應俱全。如果把電視機平放,差不多可以打撞球。一個啤酒廣告正在平板屏幕上無聲地閃爍著。

赫茲斐數了一下,一共有四扇門和客廳相連。其中一扇門是開著的,是浴室的門,那浴室應該是要向羅馬執政官致敬的吧。米白色的大理石和室內設施鮮明的基調相稱。

「多少錢?」他問道。

英格夫將赫茲斐的舊大衣放在隱藏式的更衣室,不解地往裡面瞧。警察局長的兒子的穿著與他身份很相稱:深藍色的休閑夾克,上面有金色紐扣和絲巾;灰色的法蘭絨男褲和布達佩斯鏤空皮鞋。他沒打領帶,可能是因為周末可以隨性一點,每根頭髮都像塗上泥漿似的。赫茲斐心想,這個年輕人需要洗多久才能把所有髮膠洗掉。

他自己看起來倒比較像個精神渙散的教授。咖啡色的V領套衫,加上破外套和網球鞋,看起來很突兀。他已經幾天沒刮鬍子,所以臉頰以下的部分好像有一大片陰影。

「你說的花費是什麼意思?」英格夫跟他走進套房時問道。

赫茲斐從褲子口袋裡拿出一個上面帶有阿朋家族徽章、用海綿填襯的信封,像裁判員舉起紅牌一樣高高亮著它。「我是說這封邀請函。你在上面說我們應該見面喝杯咖啡,而你為此租了一間五星級飯店的總統套房?」

英格夫怔了一下,接著不禁放聲大笑:「不是的,你誤會了,教授。我不是特別為了我們的約會而租了這間套房。」

「不然呢?」

「我住在這裡。」

赫茲斐再次環顧四周。「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嗎?」

「不是。自從一年半以前,我就再也受不了家裡的那個老頭兒,我必須有個暫時的解決方案。雖然裝潢不怎麼樣,但是我那時還在念企管系,不想給室內設計師太大的壓力,你知道的。」

「當然,」赫茲斐淡淡地說,「哪個學生不知道這些問題的?」

他望著全景落地窗。從那裡看出去,景觀令人印象深刻。從柏林交響樂團一直到動物園,盡收眼底。「我知道你覺得我很奢侈。但這間套房只有樓上一個搖滾歌星的套房的一半大而已,而且如果預付兩年房租的話還有折扣。」

「那還用說。」

英格夫顯然對這種冷嘲熱諷已經習慣了,他繼續列舉:「另外還包括一切:水電、暖氣、清潔、健身房,甚至游泳池。」

「別忘了沐浴乳。」赫茲斐神色嚴肅地說,「別人要在羅斯曼葯妝店花大筆的錢買的,這裡則是免費提供。」

就在這時候,他聽見廁所的沖水聲,然後,他身旁的門,他一直還沒發現的門打開了。

「沒問題了嗎?」艾德在客人用的廁所里背對著他們,在洗臉盆前俯身潑了一點水在臉上。他抬頭在鏡子里看到赫茲斐。

「保羅!」

他猛一轉身,似乎有點太快,因為他摸著肉色的頸圈,露出痛苦的眼神。這個管理員比他的肌肉更幸運。西德的醫生奇蹟般地在三小時的手術里拔出解剖刀、修補血管並且縫合傷口。

他再撐幾個星期,就不會留下任何後遺症。

「難得在你身旁沒看到一具屍體啊。還是你帶了工作來做?」艾德的笑聲比英格夫還爽朗。「來吧。你得看看這個。」

赫茲斐以為艾德要給他看套房的亮點,但是艾德把他推到電視前面。廣告結束了,屏幕上方出現一個和《畫報》圖案一樣細緻的娛樂頻道的台標。

「德國超級明星賽。」艾德解釋說,彷彿赫茲斐不識字似的。他拿著和他的手一樣粗大的遙控者,調節音量。

「這是什麼鬼東西啊?」

英格夫在背後跟赫茲斐解釋說:「這個鬼東西差點毀了你朋友的名譽。」

「我的什麼?」艾德問,眼睛仍注視著電視機。這個低能至極、皺著眉頭、戴著水手帽的老男人非常專註。

「這頭豬搶了我的位置。」他揮著遙控器抱怨說,彷彿手裡拿的是一束花,「其實上節目的應該是我。他們打的幸運電話號碼是我的。可是我被困在赫格蘭島,這些白痴居然就另外找了這個沒用的垃圾。」

「為什麼?」赫茲斐不耐煩看了一眼問道,「因為他在攝像機前拿下整副假牙嗎?」

「很低俗是吧?他這麼做只是在搞笑。」艾德解釋著,「是古法文,你了解的:沒有牙齒吹氣。」

「很好笑。」

「我就說嘛。他的笑話一點都沒有我的好笑。該死。」

「我很確定明年你的機會很大。」英格夫邊說邊輕輕拍了下艾德的肩膀。

英格夫的語氣和手勢讓赫茲斐聯想到,有個心理醫生跟他的病人說,如果他吃藥的話,一切都會好轉。

「我們可以晚一點再看這個節目。人都到齊了,我建議現在就開始吧。」

那不能說是建議,而是個決定,因為英格夫不等客人的同意就穿過套房,打開四扇門的其中一扇:「到我的工作室來吧。」

他站在門口,然後踏進房間。在房間里,赫茲斐又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琳達。」

「保羅。」

英格夫稱作「工作室」的地方,其實掛著一個「會議室」的牌子。

琳達坐在長桌前,放下手邊畫畫的工作。她顯然以作畫在打發等待的時間。畫稿上有個垂死的男人倒在血泊中。雖然漫畫里表現的是讓人不安的暴力,赫茲斐還是不由得佩服琳達的才華。

「很高興再看到你。」

琳達起身擁抱赫茲斐,好像在擁抱從戰場回來的軍人一樣。她仍舊穿著仿皮外套,領子使他的耳朵發癢。她身上有藥草和花的香味,讓人很舒服,不過赫茲斐很確定她沒有噴香水。

「比起上次的耳光,感覺好多了。」他低聲說,她放開了他。

接著他向坐在琳達對面的男人點頭示意。除了英格夫以外,他是唯一和這個房間相稱的人:手工西裝,打個大結的領帶,修過的指甲,以及如同修正液一樣的白皙牙齒。這個看起來像公司顧問的傢伙,一直在打量著身材有如健身教練般的赫茲斐的打扮。赫茲斐穿著運動服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一手壓著上腹部的彈性繃帶。

英格夫·阿朋沒有介紹這個陌生人,就開始他的報告,他讓房間變暗,打開投影機,在房間前面的白色屏幕上投射一個畫面。

「我需要你們的幫忙,所以請你們到我家裡。」

「赫茲斐上一次打電話給我的時候,聽起來也是這樣,我們大家就知道發生什麼事了。」琳達沙啞地說。

只有艾德一個人笑了出來。

「不用擔心。我要你們幫忙的事沒什麼風險,但是對你們卻很有利。」

英格夫播放第一張投影片,只有簡單的幾個字:G.P.SAVE。

「這是要幹嗎?」

「親愛的教授,這其實就是我在你那裡實習的原因。你應該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寵物拯救一號』這玩意兒吧。」

「關於你的貓,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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