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9、赫格蘭島

「漢娜!」赫茲斐大叫,他叫了兩三次。呼喚的聲音回蕩在防空洞的走廊里。他眼前有兩條不同方向的地道。在手電筒的光線下,赫茲斐看到混凝土牆。偌大的水珠從牆縫流出來,在微微凹陷的地面形成小水坑。

「漢娜,你在這裡嗎?」赫茲斐又喊一次。更大聲,也更絕望。

他走了幾步,一股冷風向他吹來,使他想起掉進湖裡的經歷,他想到死亡。

「漢娜?親愛的?」

「這裡有人。」他聽見班德魯說。班德魯選擇了另一條地道,而他在一個沒有門的房間里。地道里有許多房間,彼此的間隔距離不盡相同。班德魯的聲音在迷宮裡回蕩,使得赫茲斐很難分辨出聲音的方向。

「在哪裡?」他往回跑。

問題是多餘的。班德魯和救援醫生站在一個狹窄的牢房入口。伴隨著靜電的聲音,一道光從那裡射出來。他擠過他們兩個,總算明白為什麼他們遲疑著沒有進去。

他們害怕看到女孩已經死亡的景象。

漢娜!

赫茲斐衝進牢房,在沙發前跪下。漢娜的身體蜷曲著躺在沙發上。赫茲斐抓起她軟弱的手。他發現她已經沒有生命跡象,他把她歪斜的頭緊緊抵著自己的頭,埋在她夾雜著灰塵和汗水的頭髮間痛哭。

「我來了,親愛的。一切都過去了。我在你身邊了,漢娜。」

他感覺到有人把手放在他肩膀上,但是他不想轉身,只是趕緊用雙手捧著漢娜的頭,檢查她的呼吸,感覺她頸動脈的跳動。

「可體松!」他對著後面大叫,但是跪在他身旁的醫生搖搖頭。

「我想她再也不需要了。」

「什麼?」赫茲斐憤怒地瞪著他,「我的女兒是哮喘病患者。你不要胡說些沒用的東西。你趕緊準備針筒就是了。」

「她不需要了。」醫生指著漢娜說,「你自己看看吧。」

這會兒赫茲斐才看到她手裡的噴劑。她還有淺淺的、但是很平穩的呼吸。

「她並沒有發作。」醫生輕聲說,「她……」

赫茲斐點點頭,接著他的話說:「她只是昏過去了。」

此時漢娜睜開一直緊閉著的眼睛。她盯著父親看了幾秒鐘,卻沒有認出他來。更麻煩的是,她的眼神獃滯無神地飄向遠方。

「漢娜,親愛的。我在這裡。」赫茲斐再試一次,他在她瞳孔前彈手指,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赫茲斐撥開她額頭上的頭髮,她突然張開嘴巴。

「她剛說什麼?」她一說出那個字,醫生就趕緊在他身旁問。赫茲斐聽不懂她在咕噥什麼,聽起來像「麵包師傅」。

或者是屠殺者?

漢娜又試了一次,但是這次沒有聲音。她伸起手臂。赫茲斐轉頭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班德魯早就注意到露營桌上的電視機,他就是因為屏幕的閃光才找到這裡的。現在他就站在這個破爛玩意兒前面,一條電線從那個東西接到許多並聯的汽車電池上。

赫茲斐一邊抓住漢娜軟弱的手,摩挲著她冰冷的手指,一邊盯著電視屏幕看。他一輩子看過許多死者的臉。但沒有一張臉像這個赤裸的、血跡斑斑的、在床墊的彈簧網上方的繩圈上搖搖晃晃的女孩的臉讓他如此觸目驚心。

她是誰?

雖然他以前沒見過這個女孩,此時仍然不能自已,彷彿在一本陌生的相冊里突然看見一張詭異而熟悉的照片。屏幕里的畫面很像是他在拖車裡的攝像機上看到的牢房。

這個豆蔻年華的死者在繩圈旋轉著,宛如有一隻幽靈的手在推她。赫茲斐認出女孩腳踝上的蝴蝶刺青,不由得悶哼一聲。

不!

彷彿被登山者的安全繩拉著往前走似的,他緩緩放開漢娜,不由自主地走到電視前面。

「不要碰。」他對著班德魯大叫,但是為時已晚。市長已經把電視關掉。他轉向赫茲斐,眼睛裡流露出必須關掉的理由:這樣的畫面讓他不忍卒睹。

但是我必須看。赫茲斐心想。他知道漢娜被關在這裡而不得不目睹的畫面,其實是要給他看的。

他把市長推開,把不得破壞現場的規定拋在腦後,直接跪在電視機前。

我一定要看。這是我來這裡的理由。

他按下播放鍵,畫面跳到剛才中斷的最後一幕。

看那個控訴我的人。

視頻跳到這一段:女孩還站在床墊的彈簧上,顯然是在那裡被強姦的,在地下室的床架上,而彈簧網看起來比漢娜的地牢還要冰冷。他要親眼看最令人髮指的畫面。

「你最好不要看這一幕。」班德魯用顫抖的聲音說著,他早已別過頭去。赫茲斐靠近一點,用手指撫摸那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女孩的輪廓,屏幕上吱吱作響。讓人吃驚的是,她最後一次環顧四周,看了床邊的紙箱一眼以後,她的身體似乎被靜電力推了一把。視頻忽然變得清晰,色彩鮮艷,畫質比傳統的監視器好很多。

有人想盡辦法在凌辱她。

有個聲音!

起初只是一點雜音,但是後來女孩抬起頭。她滿是淚水的臉龐露出一絲微笑,取代了無力和恐慌的表情。接著她對觀眾比中指,奮力地大喊:「我現在知道我是誰。我不是妓女,你這個混蛋。」她開始微笑,「我叫蕾貝卡·史芬多夫斯基。」

沙德勒的最後一個受害者,這個十七歲女孩,在幾個星期前被他綁架並且凌辱,現在縱身一躍,自殺身亡。

赫茲斐退了幾步,蹣跚地走到漢娜身旁。漢娜仍然呆若木雞地盯著屏幕。淚流滿面的他用手遮住她的臉,不讓她再看一次接下來的內容:地下室的門突然打開,兩個男人衝進來,而赫茲斐立刻認出來:一個是他前同事史芬·馬提諾克,另一個則是他不久前在視頻里見過的。

菲利普·史芬多夫斯基找到了他的女兒。

他卻永遠失去了她。

赫茲斐在醫院大門前的塑料長椅上很不舒服地扭動著。他沒辦法忍住哈欠,疲勞戰勝了一切。在警察從西德過來帶他回去審訊以前,他希望漢娜能醒過來。從牢房回來的途中,她再度在他懷裡睡著了。現在她在醫院二樓,裹著厚毯子,打點滴維持體內的水分平衡。一直到十分鐘前,他始終抓著她的手,但是現在他得到冷颼颼的外面呼口氣,免得在溫暖的病房裡睡著了。

「保羅·赫茲斐?」年輕女孩從黑暗裡走出來,肩上背著一個背包。

「琳達?」

赫茲斐抬起頭。

「你在哪裡?我在找你,琳達。但到處都找不到你。」

「我收拾了我的東西。島上沒有什麼東西值得留戀了,」她說,「我搭第一班渡輪離開。」

赫茲斐點點頭,很尷尬地欲言又止,不知道要跟這位為了他身陷險境的年輕女孩說些什麼。

剛剛在停屍間里,在她和丹尼搏鬥以後,他只是跪在她前面一下子。現在他第一次和琳達四目相對,才發現她和他想像的完全不同。如果單從聲音判斷,那麼真實和想像的模樣通常會不一樣。赫茲斐以為會看見一個和善但年紀輕輕就歷盡滄桑的女人。可能很風趣,但是並不漂亮。一個注重作品勝於外貌的藝術家。可是現在在他面前,站著一個自信而智慧的女人。由於下垂的臀部,她或許成為不了模特,但這絲毫無損於她的美麗。可是她似乎對自己的魅力渾然不覺。以後她也許會努力回想過去幾小時發生的事情。

「我,我……」赫茲斐發現自己結巴起來,不知道該如何謝謝她為他所做的一切。

「你救了我的女兒。」他終於說。

琳達的反應如同一桶水潑在他臉上,而且更誇張。她往前大跨一步,「啪」的一聲賞了他一個大耳光。

「兩個小時,你說的。」她憤怒地往前一步,指責他說,「你說只要兩個小時,就會把我救出來。」

她大發脾氣。

赫茲斐一隻手摩挲著發燙的臉頰,另一隻手則擋開另一個耳光。

「他媽的。如果你再拖久一點,我就沒命了。」

「我很抱歉。」

「是啊,你的屁股很抱歉!」

她放下手臂,長嘆一聲,從夾克里拿出一包煙。赫茲斐看到她點不著,於是用雙手擋住風口,讓她把煙點燃。

「謝謝。」她打量著他,為那個耳光道歉。「不過你活該。」

赫茲斐點點頭。或許我應該多挨幾下。

三個自殺的人,一個被虐殺的女法官,一個被處死的虐待狂,還有他或許要抱憾終身的女兒——如果他當時聽馬提諾克的話作偽證,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如果他不強迫琳達解剖屍體,艾德現在就不會和死神搏鬥。或許琳達也就不用跟那個騷擾者在黑暗的停屍間里扭打成一團,即使那是唯一不能歸咎於赫茲斐的事。

「這裡真的發生太多事情。」琳達望著明亮的醫院大門說,「我想暴風雨已經過去了。」

赫茲斐點點頭。

砸錢並且說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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