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5、柏林—沙倫廷

赫茲斐完全不知道他們被困在什麼地方。開了好幾公里都沒有看到服務區的標誌,英格夫在布蘭登堡邦附近下了高速公路去找加油站。現在他們在一家汽車維修站前面,就像在德國很常見的維修店一樣,裡頭有商店,和一般購物中心沒兩樣,也有快餐區和咖啡店。英格夫去加油了,赫茲斐則在咖啡店裡買了兩杯意式咖啡。英格夫纏著他問到底是在忙什麼不尋常的案子,才必須和別人進行奇怪的對話,並且前往赫格蘭島。赫茲斐以保密義務的借口搪塞過去。但他知道,如果他們持續迷路,他遲早都得說明一切。反正一切就看著辦吧,現在他必須再次聯絡上琳達。

「你那裡怎麼了?」他儘力壓低聲音對著電話說。赫茲斐在角落選了一個位置,然而在他還沒聽到琳達的回應前,一對情侶就在餐桌旁坐了下來,和他中間只隔了一棵塑料棕櫚樹。

「您為什麼掛電話?」

「我以為我們不再客套了。」

赫茲斐微笑道:「好好好。你掛電話之前是不是尖叫了一下?」

「抱歉。我以為我看到丹尼了。」

「丹尼?」

「我前男友。他……別提他了。」

「等一下。你男友在你那裡嗎?」

「沒有。聽著,我現在焦躁不安。我的前男友去年一直騷擾我,為了逃離這種恐懼,我躲到這座島上。結果我還得解剖屍體,看樣子躲到島上來是失敗了。也難怪我在這裡會看到鬼。電梯上樓時,我從後面的鏡子看到一個影子輕輕飄過去,這當然是我的幻覺。就像我說的,現在我的精神狀況其實並不好。」

「那我就放心了,我本來還很擔心。你現在在哪裡?」

「我又回到停屍間。」

赫茲斐鬆了一口氣。

「我很害怕,所以我要去拿把刀。」為了避免誤會,琳達馬上接著說,「是要自衛用的,不是要切開艾瑞克的屍體。」

與赫茲斐相隔四百公里,琳達凝視著她映在解剖刀刀面上的影像。如果她不知道那就是她自己的話,她會以為那是一個四十歲女人的黑眼圈。

「你不能像拿鉛筆或餐具那樣,琳達。要用整個拳頭握住,就像匕首一樣。」

「你還是不放棄?」

「你知道我有理由。」

她嘆口氣。她對屍體的長相已經很熟悉了。如果她現在走到繪圖桌前,她可以憑著記憶把這個有一雙鷺鷥腿而又超重的男人給畫出來,而且畫出每個細節。她覺得死者就像她在讀藝術學院時一次習作中的抽象模型,這個想像讓她暫時忘記了眼前的屍體。

「好的。如果我可以忍住不嘔吐,那我該做什麼?」

事實上,她已經決定繼續下去,是電梯里的恐懼讓她做這個決定的。剛才她還不相信她能克服自己的噁心感。她一離開停屍間,襲向她的不是丹尼,而是另一個同樣有威脅性的「熟人」,那就是她的恐懼。

當然,當她拉出艾瑞克並且檢視他的口腔時,她覺得很反胃,也充滿厭惡。但她害怕嗎?並沒有。當時她內心一點也不害怕。在過去幾小時里,丹尼已經從她的意識里消失。這一場「遙控」的驗屍,讓她完成了過去幾個星期就算做夢也做不到的事。和屍體共處一室,聞著那越來越濃濁的氣味,而且要觸碰屍體……整個感覺再怎麼不舒服,還是比那不理性的、壓抑的恐懼好多了。幾個月來她一直遭受這種恐懼的折磨,甚至為此逃到赫格蘭島。

寧可嘔吐,也不要恐懼。

當她心裡想著,等這一切過去後,她要把這句話印在T恤上面,她就忍不住微笑。也許他會成為她漫畫里的主角。

「把刀子放在下巴的下方,刺進肉里,然後往下划到胸骨。」赫茲斐指示說。

她再次戴上手套和橡皮圍裙。冷水從花灑流到腳邊的水槽。她照著指示做,完全不想去思考冷水會混著什麼東西。

「真的可以這麼做嗎?」琳達看著屍體的喉嚨問道。男人在死前不久一定颳了鬍子,她看得出來刀口在粗糙的皮膚上留下的小傷痕。

「我是說,一個門外漢不可以從事解剖工作,是吧?」

「我說可以就可以,琳達。你是我手臂的延伸。不用擔心,所有責任我來扛。」

「包括我的夢魘嗎?」

赫茲斐在電話那一頭沉默不語。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開始動作。

刀尖無聲無息地刺入上層皮膚。她以為會看到血,至少會有涓細的血流從傷口流出,但是連一滴血都沒有。

你根本就可以待在這裡,你這個孬種。琳達想到艾德,然後自言自語說:「這不是人。不是皮膚。這只是一個假人。」這種感覺其實很像美工刀划過堅硬的橡皮泥。皮膚亳不費力地劃開了,切口形成兩個往外掀的深黃色稜角,由此可以看見紅褐色的肌肉組織。

「好了嗎?」赫茲斐問說。

「你指心理上還是身體上?」

「你切到胸膛時,就從下巴那裡重新劃一刀。但這一次請沿著下顎從左往右切。」

「你為什麼要壓低聲音?」琳達問道,赫茲斐向她解釋說,他不想被別人聽到他在說什麼,因為現在有人坐在鄰桌。

鄰桌?他媽的我在替你干臟活,你在那裡幹嗎?

琳達的緊張轉為憤怒:「媽的,我就不能直接從脖子那裡刺下去,然後把那黃色東西拿出來嗎?我從外面就看得到那顆膠囊在哪裡。」

「絕對不行。請照我說的話去做。不然的話你會破壞那個東西,然後所有線索都會消失不見。」

「等一下,」琳達放下刀子,她已經用那把刀子切開右側下顎骨下方的皮膚,「這東西會不會爆炸?我是說,它會不會是顆炸彈?」

「不太可能。如果兇手要用這種方式殺我的話,他在第一具屍體里就已經放炸藥了。」

赫茲斐的話聽起來雖然很篤定,卻不是那麼有說服力。顯然他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性。

「希望你是對的。」琳達回到解剖台旁。當她完成後,她問赫茲斐說,割了一個很粗糙的尖角會不會有問題。剪口在氣管左右兩側形成兩個直角三角形。

「你做得很好。」雖然赫茲斐看不到,他還是讚美了琳達。

琳達知道這只是一個步驟而已,但他溫柔的聲音讓她冷靜了一些。「現在呢?」

「現在你必須利用雙手。一手拿刀,另一手拿鑷子。」

琳達從器具桌上拿起工具。從聽筒里,她彷彿聽到餐具的聲音。

這個傢伙在吃飯嗎?

「跟我們處理眼皮部分時一樣,」起初教授的音量比較大,現在聲音再度壓低,「抓住皮膚的褶皺,然後以刀子破壞脂肪組織。」

「破壞?」

「抱歉。我是說:把皮膚盡量拉高,然後水平切除皮下的脂肪組織。刀口必須保持水平,每一刀都劃向胸膛兩側,就像把肉去骨一樣。」

「保羅?」

「怎麼了?」

「拜託,不要一直拿食物或煮菜來比喻。我覺得很噁心。」

赫茲斐再次道歉。

這不是人,只是個假人。你是在上藝術課,等一下要描繪假人的內臟。

在解剖刀底下,皮膚宛如脫膠的地毯一樣脫落。當她用這個方法切開下顎區域和喉嚨時,可以從下巴尖端直接看見嘴裡。

「還有一塊肉在嘴裡。」她氣喘吁吁地說。

「這個就是我們所謂的舌根。兇手不會剪下整根舌頭。你可以把那殘餘的部分……」

「切下。」琳達接話說。

「不,不是切除。把刀尖直接插入嘴裡下顎中間,從門牙後面往下劃大約五厘米。然後把刀刃拉到兩邊下顎枝的背面,直接在骨頭上,往左右兩邊劃。用一隻夾子或鑷子,就可夾到舌頭剩餘的部分,把它往自己的方向拉,然後用刀子切開咽喉的黏膜,直接穿過錐體。然後就可以輕易將舌頭剩下的部分切除。」

琳達滿臉厭惡,大聲咳了幾次,一步步地按照赫茲斐的指示,把割下來的舌頭肌肉團從死者咽頭裡分離,放在器具桌上。琳達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水槽里的水已經染成紅色。

接下來的過程進行順利。赫茲斐指示她,用刀尖從外面正中央縱向切開喉嚨,然後如同剝蝦一般將軟骨分開,直至膠囊掉到她手裡。

琳達對這種食物的比喻感到噁心不已。死者的喉結「咔嚓」一聲在她手裡一分為二,一個圓形的黃色物體在咽喉深處閃閃發光,她的好奇心和緊張壓過了噁心的感覺。

「你不會猜到喉嚨里插了什麼。」她本來想這麼說,卻沒有作聲。有個聲音打斷了她,她以為是什麼東西爆炸了。

琳達向四周張望,驚愕地盯著門口。當她發現是誰製造那種聲音時,她真想把解剖刀扔過去。

「他媽的,你瘋了嗎?」她的叫聲壓過了隆隆的噪音。她太專註了,以至於沒發現艾德已經回來了。他把一個啤酒箱形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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