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赫格蘭島

到此為止,不要再繼續了。

琳達以拇指和食指捏著拉鏈的拉環,使勁深呼吸,卻仍然無法克服心理障礙,打開裝有屍體的袋子。

艾德奮力將屍體抬上解剖台,根據赫茲斐的指示準備所有工具和輔助器材。大部分都是在停屍間里放工具的抽屜里找到的。還缺長罩衫,因此他必須出去把沉重的橡膠圍裙拿回來。此時,琳達覺得自己好像在屠宰場里看著肉塊一樣。艾德沒有找到防護的衣服,也沒有說明手冊里提到的披風或手套。他儘可能保持距離,倚著通往走廊的拉門旁邊的檔案桌站著。

「我們現在可以開始屍表檢驗了嗎?」

赫茲斐的聲音在房間里回蕩。顯然,他給沒電的手機找到了電源。艾德放大無線電話的音量,將話機連同腰包固定在解剖台上方手術燈的掛鉤上。這樣一來,話筒就如同拳擊裁判的麥克風,在琳達的鼻子前搖搖晃晃。

好吧,就把它當成是一種新的經歷。她試著說服自己。就當成是搜集漫畫里的暴力情節。沒有其他目的。

她猛然驚覺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屍體。外面的風浪還有一段安全的距離。此外,她昨天也因發現屍體而驚魂未定。而這裡完全不一樣。沒有讓人流連忘懷的大自然,在地下室厚重牆壁的阻隔下,在瓷磚砌成的房間里,一切都攤在閃爍的日光燈下。如果她現在打開屍袋端詳屍體,那會更直接,更有臨場感。

而且更噁心。

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人死去,人們卻很鮮有機會接觸屍體,琳達心想著,但是她隨即明白,她的思緒只是在拖延解剖——這件無法避免的事。眼前只有兩條路:不是拒絕,就是選擇相信電話另一端那個絕望的父親,他女兒的命只有一條,而且取決於她是否伸出援手。

或許漢娜不是唯一身陷危險的人?她思考著並試著回想她床上的那條濕浴巾和丹尼的味道。艾瑞克、柏林的女屍和丹尼:他們彼此間一定有關係。但是什麼關係,她現在還無法解釋。

「但我只想從外面看這個人渣!」琳達拉開屍袋外圍的拉鏈,就像拉開行李箱一樣。當屍袋攤開時,她猛力一掀,將上半部分屍袋拉開,並且閉上眼睛。這是個錯誤的舉動,因為閉上眼會使得其他感官對外在的刺激更加敏銳。

「噢,天啊!」艾德咳嗽了。

她睜開眼。屍體的長相併不可怕,至少不像氣味那麼難以忍受。第一眼看到屍體,琳達感覺像是一尊雕塑得很漂亮、但不怎麼真實的蠟像。沒有靈魂,而且太不真實了,讓人感到害怕。

沒有鞋子。

琳達避免直視屍體的臉部,於是先把目光轉向男人的腳。腳指甲剪得亂七八糟,而且還卡在拇指的肉裡面。死者穿著一件拙劣的燈芯絨褲,兩隻褲管都卷到膝蓋。好像火柴一樣,當琳達第一眼看到瘦弱而長滿汗毛的小腿時,心裡不由得這麼想。她懷疑這雙像雞腳一樣細瘦的腿,在死者生前是否能承受壯碩的上半身。肚皮脹得幾乎比臉還要高。死者的肚子腫脹,腐爛必定是原因之一,但是她不確定是否是唯一原因。

在印有艾瑞克字樣的T恤外面,沒穿任何套衫、夾克或是其他冬天的衣服。最後,琳達勉強打量死者的頭部。死者的眼睛緊閉著,端詳死者頭部沒有那麼可怕。但是死者嘴巴稍微張開,臉部表情有些驚訝,還露出兩顆被尼古丁染黃的門牙。

「請描述所有你看到的。」赫茲斐說。琳達慶幸他沒要她描述屍體的味道,因為味道更難形容。這是她聞過最難聞的氣味了,但是聞久了又不像炎夏里阻塞的公廁那麼濃濁、那麼令人窒息。然而它無所不在,而且是甜的?

這味道是由兩種成分組成的,就像便宜的香水混合著很多人使用過的加油站廁所的味道。

琳達試著用嘴呼吸,卻無法壓抑反胃的感覺。她開始無力地描述第一個印象。

「你認識死者嗎?」她描述完後赫茲斐問。

「不。我這輩子沒見過他。」

很多人會說狗主人跟他們的狗長得很像,如果這個無稽之談有依據的話,那麼在解剖台上的這個男人長得就像聖伯納犬:國字臉、蒜頭鼻,毛髮濃密,鼻孔被沾滿分泌物的沙子給堵住了。琳達無從猜測男子是個愛孩子的爸爸還是脾氣暴躁的單身漢,他聽古典樂還是搖滾樂,他選哪個黨……屍體的雙手粗糙長繭,大拇指的指甲和郵票一樣大,由此可知他生前從事的是體力勞動的工作。淺色的鬢髮剃得很乾凈,頸部上的毛髮也才剛剪短,這髮型像是他自己理的。但這又能說明什麼?

他一定不怎麼運動,而且暴飲暴食。不然,他的雙下巴不會像他的上半身一樣顯著。

赫茲斐再次說:「我需要一個完整的畫面,也就是說,你必須把他完全從袋子里拉出來。」

「怎麼可能?這個傢伙至少一百二十公斤重。」

「艾德還在附近嗎?」

「我還在……」管理員在門邊回答。

「但是不會待很久。」

「別說廢話,一起幫忙吧。還是你要像老頭兒一樣站在那裡?」

「你知道我見不得血的。」艾德爾靠近解剖台。赫茲斐的激將法似乎奏效。

「你只要把屍體翻個身,琳達就可以把屍袋下面的部分給抽掉。」

「老頭兒,現在是你欠我一個人情了。」艾德抓起一雙和琳達同樣款式的橡膠手套,看起來和洗碗手套沒什麼不同。

「天啊,好噁心。」他俯身在解剖台上方時脫口而出,接著很噁心地轉過頭去。

「怎麼了?」赫茲斐問。

「我想你的朋友要吐了。」琳達回答說。這時管理員回過頭來面對解剖台。

「他媽的,我不會吐。」他喘著氣指著屍體說,「但這真的比垃圾堆還臭。」

屍體在外面一定臭不可聞,只是海岸邊的大風把臭氣吹散了。

過了一會兒,艾德重新打起精神。接下來的時間,是琳達來到地下室後最可怕的一刻。剛才在海邊的時候,她都不用碰屍體。現在她再也躲不掉了。

手臂摸起來又濕又冷,也比看上去更加沉重。雖然她戴著厚手套幾乎沒什麼感覺,她的腦海里仍然浮現出無數畫面。在短暫的出神時刻,琳達彷彿回到童年幫母親準備聖誕節烤肉的時光。那時候她會用食指按壓半解凍的火雞腿皮,那種感覺和觸碰屍體居然沒什麼差別。

「你們可以將擱在擔架上的右手臂往左拉到解剖台上來。」赫茲斐建議說,這個辦法果真行得通。艾德緊閉著眼睛,在解剖台的另一端扶著肩膀,將屍體往上側翻。這樣也好,因為他可以避開腐爛的、被雨淋濕的皮膚表層在抬起屍體時發出聲響並且脫落,然後像一張皺巴巴的三明治包裝紙一樣,黏在他的手套上。琳達感到噁心,但還可以抑制反胃的感覺,她正忙著將側放在解剖台邊緣的艾瑞克的粗壯屍體扶好。艾德睜開眼睛,和她一起快速把屍體下方的塑料袋抽出來。琳達隨手將袋子丟在解剖台另一邊的磨石地板上。

「現在呢?」艾德將死者擺回原狀,嫌棄地看著他的手套。

「現在你們要把他的襯衫和褲子脫下。」赫茲斐指示說。

「什麼?不要,絕對不要!」琳達抗議說。

艾德搖頭拒絕,往後退了一步。

「我說過了,琳達。屍體一定要全裸。」

「我們也已經談過了,教授。你一定是瘋了。」她搖頭說,「我說過,我只負責檢查他的外觀。」

赫茲斐嘆口氣:「我要你檢查穿著衣服的屍體的外觀嗎?如果他有傷口,這樣你根本看不到。除非死者全裸,我們所做的一切才有意義。」

教授在說話時,琳達聽到話筒里有女人的聲音,有點像衛星導航的聲音,但她不確定。她感覺她的嘴巴里都是口水,恨不得吞下去,卻又害怕口水裡有屍體的味道,一種深植在腦海里的味道。

幸好我的手機在地下室沒法使用,她在用剪刀剪開T恤下緣時心裡這麼想。要是克萊門斯打電話給我,真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現在更慘了,哥哥。你還記得我原本應該留在海邊的那具屍體嗎?沒辦法,造化就是這樣弄人,我現在正和伊斯坦堡先生在停屍間里,執行遠程指揮的解剖。等我們剖開胸膛,我就會回電話給你……」

琳達從「Erik」字樣的R和I中間將T恤剪開,像氣球一樣的灰綠色肚子就像香腸從腸衣里冒出來。相較於他的雙腿,上半身的毛髮顯得相當稀疏。肚臍眼下方是一片如同傷疤一般的菊皮組織,有手掌那麼寬。

胡說!誰說男人沒有蜂窩性組織炎,她一邊想著,一邊回頭望著艾德。他現在的臉色和那具屍體一樣難看。

「沒有,沒有穿洞或刺青,」琳達回答赫茲斐關於明顯特徵的問題,「只有左邊乳頭下方有一道小傷疤,看起來就像胳膊上的淺窩一樣,是先前噴射注射器造成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她又聽到女人的聲音,這一次她不再懷疑聲音的來源。那個聲音建議赫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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