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9、赫格蘭島

「嘿,你知不知道男人為什麼不會得蜂窩性組織炎?」

「什麼?」艾德·米勒突然話鋒一轉,讓琳達摸不著頭腦。他跟她抱怨說,所有值班的人,醫生、護士、護理員,全都溜走了,留下他一個人在「醫院廢墟」值班。現在,這個管理員真的要開始跟她講笑話了嗎?

「蜂窩性組織炎,你知道的,就是皮膚像橘皮一樣。為什麼男人不會得這種病?」

「是因為看起來很噁心嗎?」琳達搶先回答說。她不確定地看著管理員。艾德在她前面兩步,沿著只有微弱燈光的醫院走廊推著擔架。主要供電系統已經無法運作,為了不讓緊急供電負荷過重,照明都改成了省電模式。

「啊,你早就知道了?」艾德轉身看著她,神情像是在超市買口香糖、結賬時卻發現口袋裡只有兩分錢的小孩。琳達沒有心情捉弄他:「你推屍體到停屍間,居然還可以講冷笑話?你是哪裡有問題啊?」

艾德碰了一鼻子灰,安靜了下來。這個土耳其裔的德國人就是琳達的哥哥所謂的「十六比九」體型:肌肉結實、身材矮胖。艾德顯然試圖以舉重訓練彌補身材的缺陷。他的手臂讓琳達想起掛在肉鋪天花板的火腿。在藍色的工作服底下,他穿著長袖T恤。那件藍色工作服不是被洗得縮水了,就是故意改得很緊,使他的大腿看來更壯碩;琳達打賭是後者。

無論如何,他的肌肉看來不是光靠吃類固醇長出來的。在暴風雨中,艾德一個人將屍體從海灘抬到他的電動車裡。琳達在一旁沉默地看著他,不知所措。沉默,是因為她前幾個小時的經歷難以言喻;不知所措,是因為真的有個艾德·米勒,而不是個糟糕的玩笑。

琳達估計這個管理員大約三十五六歲。她找了很多地方,才終於在班德魯旅館找到他。正如她所料,醫院裡沒人接電話(醫院的號碼寫在一張緊急通知的字條上,貼在廚房門上),電話簿里也沒有艾德·米勒的資料。她本來還在想要怎麼跟他說。「對不起,赫茲斐請你去看一具屍體?」

不過,她的顧慮顯然是多餘的,因為赫茲斐已經打給他的朋友把事情交代清楚了。幾分鐘後,艾德就已經開著車,準備將屍體搬到醫院。

「又是個活得不耐煩的人。」他們到了防波堤,他指了指身上穿著寫有「艾瑞克」的T恤的死者說,「你知道嗎?有一次有個人從山崖跳下來,我跟赫茲斐就是這樣認識的。當死因不確定時,赫茲斐就會到醫院裡來解剖,他是個聰明的傢伙。」琳達默不作聲,也沒有擦掉臉上的雨滴。她只希望噩夢趕快過去,但他不停地絮絮叨叨。

「你想一想,教授是對的。最好不要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還是你覺得……」

她不知道這個管理員是否真的想知道她的答案,她只是聳聳肩。

「我的意思是沒有警察在,醫生也都走了,然後突然冒出一具屍體?不,現在沒有人會來這個恐怖又危險的地方。」艾德嘟囔著攤開屍袋,把屍體放上去準備帶走。幸好他沒有要琳達幫忙,她鬆了一口氣。但是從他作嘔的表情看來,他也不習慣接觸屍體。

在他們將屍袋載到醫院前,他對她叫道:「別把我當成怪胎,小姐。如果赫茲斐說一定要這樣做,就一定要這樣做。他說什麼我都相信。」

琳達原本不想跟艾德瞎攪和,但是後來她改變了主意。她一個人待在家也不安心,在島上她不認識任何人,而且也厭倦了躲躲藏藏的日子。有個人陪她總比一個人好,即便現在陪她的,是個身材矮小結實、笑點怪異的人。而她現在正跟著他搭電梯到醫院地下室的停屍間。

只要緊急供電系統沒有中斷,我們就一直待在這裡吧。

現在再也沒有什麼事情會讓琳達大驚小怪了。

「我希望該死的壞天氣三天內就會結束。」艾德抓了抓他那稀疏的頭髮。琳達心想,為什麼那些禿頂的男士們,頭皮明明都比頭髮明顯,卻不幹脆把頭髮剃光?

「為什麼是三天?」她試著搭腔說。

「否則我就不能去參加DDT了。」

「DDT?」

「《德國超級天才秀》,是個電視節目。我在這裡不會待太久了。」

他們走到一扇整面都是霧面玻璃的旋轉門前。「管理員不是我長久的工作,我應當有更好的發展。」

「哦。」琳達點頭,心想一個人待在閣樓里畫畫解悶,或許會比較好吧。

「我已經通過喜劇脫口秀的試鏡了,但是『安娜』毀了我的生涯規劃,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

DDT嗎?琳達隱約記得,有一次她無意間轉到某個選秀節目,看到一個重聽的退休婦女表演舞蹈劇。她的舞姿很容易讓人想到癲癇發作,而不是她所說的霹靂舞。一個四十四歲的辦事員,穿著尿布,嘴裡含著奶嘴,點燃自己的屁,因而得到觀眾熱烈的掌聲,也得到評審青睞,晉級第二輪。琳達一直不明白到底是哪種白痴甘願被這個節目玩弄。現在答案出現了。

「我的表演叫作『身體喜劇』。我要脫光光站在評審前面,秀出我的肌肉,並且講笑話。」

艾德的眼睛如同聖誕樹上的小燈一般閃閃發光。「並沒有真的全裸啦,我最大塊的肌肉還是遮住了。」

「這是笑話嗎?」

「並不是。你想聽更好笑的嗎?昨天在我上頭的地下室公寓變成空的了。」他咯咯地笑著說,琳達翻了個白眼。她穿過旋轉門,在電梯前等待。

艾德剛按下按鈕,電話就響了。管理員從掛在臂部的塑料工具袋裡掏出無線電話。

「喂,莎娜醫院,我是艾德·米勒。什麼?噢,是你啊。不,我的手機關機。在地下室信號不好。」

他笑得有點誇張:「是,這裡一切都很棒。你不用擔心。」

艾德詭異地對琳達眨眼。琳達心想是否真的要跟這個男人一起走進電梯。她思考著她的選項:回家,那裡有陌生人——是丹尼嗎?——躺過她的床?或是守在這裡?或是到下面的停屍間,停電使得醫院的暖氣停止供應,停屍間應該會更冷。

「赫格蘭島從現在起就是地獄島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為了保險起見,艾德繼續跟電話那頭的人解釋他的冷笑話,「地獄島。在這裡,整個世界都毀滅了。路上半個鬼影都沒有。我應該可以用一隻印度象載屍體來這裡的,這樣就不會有人注意到了,保羅。」

保羅·赫茲斐,琳達心想。不然還會是誰呢?

他們一起踏進電梯,艾德把屍體推進去。琳達隱約看到塑料薄膜下男人的輪廓,幸好那隻白色的屍袋是不透明的。

「我跟那位小姐說,一定又是個活得不耐煩的人尋短自殺,然後……嗯,你說什麼?」他的眼神飄向琳達。

「對啊,她在這裡。如果要我說的話,我覺得那個女人的眼睛就像男人的腳一樣大。又圓又亮,水潤漆黑。」他乾笑幾聲就停住了,「什麼?不是,那不是費普斯·阿斯慕森的笑話,那是……好啦,我聽你說。」

接下來有一段很長的停頓。艾德間或發出嗯嗯的聲音,最後大聲喊道:「門兒都沒有!」

電梯門在地下一樓打開,艾德倒著將擔架拖出電梯。走廊上刺眼閃爍的日光燈自動打開。出乎意料,那裡比樓上還要暖和,琳達甚至可以看見自己呼出的哈氣。

「你或許是對的,保羅。但你也說我只要趕快把屍體放到停屍間就行了,然後我們就互不相欠了。」

他們站在一扇核桃色的拉門前面。艾德將電話夾在下巴和肩膀間,以雙手推開門。房間的天花板很低,大概有一個排球場那麼大。要不是裡面有一張大型解剖台如同屠桌一般擺在房間的正中央,乍看之下可能會讓人誤以為是飯店的廚房:白色的瓷磚、灰色的磨石地板、不鏽鋼櫥櫃,牆上嵌著洗臉盆。

「門兒都沒有,不要。嘿,我光是待在停屍間里,就已經害怕得屁滾尿流了,拜託!」管理員按下門邊的兩個開關,好幾盞日光燈開始不停閃爍,頭上的通風機也開始轉動。

「你的要求真的太過分了。我無法想像今天居然為了你而摸了屍體。」艾德指著牆邊架子上的電池,「我討厭待在這裡。」

他突然停住,轉向站在門口的琳達。

「喂,你是幹嗎的?」他問。

「什麼?」

「你的職業?你靠什麼賺錢?」

「我是畫畫的。」

「壁畫還是插畫?」艾德轉告保羅以後,又問。

「漫畫。」她大聲叫道,就連電話另一頭的赫茲斐都聽到了。

教授的要求使他感到困惑,他抓抓後腦勺。

「你不在乎她的眼睛,但是應該對她的手有興趣吧。」他打量著琳達說,「漂亮的手指,好像鋼琴家的手指一樣,好。」艾德把手機遞給她。

「幹嗎?」

「他要跟你說話。」

琳達將濕熱的話筒貼近耳朵。他們的對話讓管理員額頭直冒汗,幾秒後琳達就知道為什麼了。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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