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2、一天後·柏林

這下子我真的要挨揍了。

保羅·赫茲斐放慢腳步,猶豫著是否要過馬路。幾米外就是外面搭著鷹架的租賃公寓,以及因為安全理由而封閉的人行道。在人行道前方,通往工地的必經之路,一群工人正等著他。

一共四個,其中一個比其他人都壯,手中拿著鐵鎚面露微笑。

該死,為什麼他們今天也要工作?

赫茲斐沒有想到這種天氣工人居然還要上工,極地都要比柏林的二月舒服多了。這個時節陽光很少,街上覆滿白雪,這裡的建材行多半是以賣雪鏟起家的。天氣預報沒有說嗎?為什麼這些白痴已經在工地開工了?不會太早嗎?

一如往常,赫茲斐上班時,太陽還沒有出來。自從當上聯邦刑事警察局的首席法醫,他四年來總是一早就走進解剖室,從來沒有遲到過。雖然早上的會議預計從七點半開始,他還是早到了。對他而言,早上七點半開會實在很荒謬,特別是對一個從婚姻失敗後就投入於柏林夜生活的單身漢來說,簡直是滑稽。

好像屍體不能等人一樣。趕去搭地鐵前,當他站著匆忙喝咖啡的時候,時常會這麼想。另一方面,他也很清楚,聯邦刑事局龐大的工作量只會讓他不得不變成一隻早更鳥。光是今天,就有六具屍體在冷藏櫃等著他。

其實只要翻翻報紙,就知道世界越來越暴力,不必在特勤單位的「重案組」工作也可以感受到。當殘忍的兇殺案發生時,這個特別單位通常會藉助法醫的屍檢鑒定。

今天終於有機會好好展現我的解剖能力了。當赫茲斐走近那些工人時,心裡這麼想著。他感覺小腿一陣抽搐,差點沒摔倒。他緊張地在大衣口袋裡握緊拳頭,指關節的疼痛使他回憶起昨天的「熱血」行為,那種暈眩的衝動連他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通常他都能夠應付的,這是他的專業的必要條件。即便遇到極為兇殘的罪行,也必須保持冷靜。他向來以自己的這個特質自豪,直到昨天。

赫茲斐一整個上午都在解剖台前,緊接著更漫長的下午時光都在辦公桌旁處理成堆的必要檔案文件。事情發生在回家的途中。路上一條懷孕的混種狗拖著繩子從赫茲斐腳邊走過。他一直在想著那個三個月大的女嬰,早班時,他以外科醫生的精準手法取出女嬰的眼睛,發現視網膜出血,證實女嬰是摔死的。那條母狗掙脫了超市對面停放自行車的支架,顯然是迷路了。

「嘿,狗狗。」赫茲斐彎腰叫那隻母狗,吸引它的注意,想阻止它穿越喧鬧的街道。一開始他似乎做到了,母狗站在原地,就在人行道的對面。它怯生生地眯著眼睛直喘氣,黑毛在微雨中閃閃發亮。「來,過來!寶貝。」赫茲斐溫和地招呼那隻母狗,它的尾巴不再僵硬地夾在後腿間。

就在這時,一個男人突然出現了。他和赫茲斐一樣身材高大,從他輕鬆地提起笨重的工作箱看來,體力應當是不錯。

「去死吧!」那個男人罵道。他是工地的磚瓦匠,後來赫茲斐才知道,大家都叫他羅克。本來赫茲斐以為那個工人是在罵他,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讓他覺得不可思議——那個渾球使盡全力,用他在工地穿的鐵頭鞋踹向母狗的肚子。

母狗大聲哀鳴,痛苦的叫聲開啟了赫茲斐腦中的某個開關,上面寫著「盲目的勇氣」。下一秒,這個教授不再是瘦弱、手無縛雞之力的四十三歲男子。他怒不可遏,行為像是被遙控一樣,完全不計後果。

「喂,你這卑鄙的混賬。」男人正打算再次虐待可憐的母狗,赫茲斐聽到自己的聲音。

「什麼?」羅克轉身瞅著赫茲斐,彷彿看著一個廢物,「你這娘娘腔在說什麼?」

他們之間只有一小步的距離。在磚瓦匠手中,沉重的工作箱看起來就像空鞋盒一樣。

「我講的哪個字你聽不懂?卑鄙還是混賬?」

「你等著,我要打得你屁滾尿流。」

羅克「屁」字還沒說出口,接下來的情形讓圍觀的好事者目瞪口呆:赫茲斐好像裝了彈簧似的,一個兔起鶻落,用額頭猛撞向那個虐待動物的傢伙的國字臉。

「咔嗒」一聲,血液從羅克的鼻腔噴出來,直濺向赫茲斐。羅克悶不吭聲。他的樣子像是嚇呆了。幸運的母狗似乎並無大礙,它偷偷離開危險地帶,回到再次出現的主人身邊。它的主人和在場圍觀者都目睹了這場不對等的對決:赫茲斐對大力士,頭腦對肌肉,勇氣對力氣。

最後,運氣勝過強者的法則。

赫茲斐擋住了一兩拳,那個工人的胸口則挨了一記重拳,踉踉蹌蹌,在結冰的地面上滑倒,後腦勺撞到人行道。即便對手還沒有徹底落敗,但是就冬季長靴而言,赫茲斐已經明顯佔了上風。赫茲斐不停地猛踹那個虐待狂的臉、肚子和胸膛。那個男人一再試圖爬起來,可是每次都跌倒,赫茲斐又朝對方的臉飽以老拳,結結實實打在他的上下顎,直到他無法動彈了才罷手。

赫茲斐後來從為他做筆錄的警察那裡得知,根據醫生的診斷,羅克整整一個月都沒辦法正常進食,而顱部也差一點造成嚴重創傷。赫茲斐的手當然很快就消腫了,但是要很久以後,那隻受傷的手在解剖時才不會刺痛。他在義憤填膺的時候,自然是不會想到這點的,正如他也不會考慮到,如果他的部門同事知道他們的主管為此吃上刑事官司,應該不會很高興吧。

因為這件事,赫茲斐今天下午被人事處約談。但此時此刻,有個比停職更嚴重的問題在等著他。

現在,這群工人站在他前面。赫茲斐認出他們是昨天被他打到送醫院的那個男人的同事。他們堵住了整個走廊。

「幹什麼?」赫茲斐呼出的氣息化成一片水霧。衣領突然間變得很緊,摩擦著他的後頸。他感覺腎上腺素迅速升高,卻不足以鼓起像昨天一樣的力量。今天的他連一個傢伙都打不過,更別說四個壯漢了。

「羅克痛得要命。」個子最矮的男人劈頭說。他理了個大光頭,手裡拿著榔頭,滿臉痘疤,肌肉結實。

「所以?」

「他被揍得很慘,老兄。」

「噢,這是預料中事。」赫茲斐想從他們中間擠過去,但那傢伙粗魯地撞他的胸膛。「等一下嘛,不要走那麼快,教授。」

他看著羅克那幾個皮笑肉不笑的同事,以揣測他們的用意。

教授?該死,他們知道我是誰了。

「我們只是想給你一樣東西。」帶頭的那個人說。眾人點頭如搗蒜,笑得更囂張了。

赫茲斐聳聳肩,收緊腹部的肌肉,準備挨揍。但是讓他大惑不解的是,那個傢伙將榔頭塞到他的手裡,赫茲斐這才看見斧柄上還有個藍色蝴蝶結。

「下一次要揍那個渾球的腦袋,記得拿這東西啊!」

眾人大笑,一個個脫掉手套拍手叫好。而赫茲斐的心臟怦怦直跳,僵笑著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去。

「好樣的!」

「幹得漂亮!」

「羅克總算嘗到苦頭啦!」他們在後面叫喊。

半個小時後,直到他走進解剖室,開始處理職業生涯中最棘手的案件,他才想起自己緊張得忘了說謝謝。

下顎骨從關節處脫離,確定兇手是用同一把縱斷鋸分離上下顎。至於是在死前還是死後,赫茲斐得先解剖開這個無名氏的氣管和肺部才能判定。

「死者為中歐女性。根據器官狀況,死者年齡大約在五十到六十歲左右。」他對著錄音機口述,「直腸的溫度接近屍體發現地點周圍的溫度。屍體已經僵硬並出現屍斑。以上狀況顯示,死亡時間超過三十六小時,但不會到四十八小時。」

赫茲斐的聲音低沉而洪亮,足以驚醒課堂上最疲倦的學生。但在局裡工作時,他已經習慣輕聲細語。一方面是對死者的尊重,另一方面也是減輕寫驗屍報告的助理們的負擔。說話的聲音愈大,瓷磚牆壁的迴音就愈大,錄音時也就更加聽不清楚。

「兩個下顎枝,包括下顎角,顯然是在剝除上皮和下皮脂肪組織以後,從上述結構分離……」赫茲斐停頓一下,彎腰再次檢查解剖台上的屍體,然後繼續記錄給檢察院的報告,「……聲帶清楚可見。下巴和舌根的皮膚乾癟鬆弛而有褶皺。皮下脂肪組織或暴露在外的舌根肌肉組織完全沒有瘀血現象。下顎角周圍明顯的軟組織也沒有內出血。」

關閉的施雷普河森林遊樂區里,一個流浪漢正要架起他的露營帳蓬時,看到一隻搬家用的紙箱。他打開紙箱,發現了分解得面目全非的女性屍體。

「一定有人把腦袋裡頭的空氣放了出來。」流浪漢跟警察說,而這個描述準確得驚人。赫茲斐回想起死者的臉,就會想到空空如也的面具。由於少了下顎骨,死者的臉就像乾癟的氣球一樣。

「我們有那個箱子嗎,裝屍體的那個?」他問。

「還在案發現場。」

赫茲斐打開死者嘴巴,以檢視插入口中的異物。手不過才動了一下,就痛得讓他皺起眉頭。但是幸好並不像他所擔心的那麼行動不便。只要他的手指能夠持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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