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1、十天後·赫格蘭島

這些血液真噁心!

琳達一臉疲憊地注視著「受害者」。她已經在這個男人身上花費了幾個小時。刀子插在體毛濃密的腹部,流出的內臟、映有殺手倒影的眼睛……這些都讓琳達很滿意。

可是這些血看起來好假。切,我又搞砸了。

她懊惱地撕下素描本上的畫紙,揉成一團丟在地上,就扔在書桌旁那一堆失敗的作品旁邊。她拔下耳機,低沉的搖滾樂流瀉而出,覆蓋住海浪的聲音。她從保溫瓶里倒出咖啡,先用杯子暖一暖凍僵的手指,然後神情恍惚地啜飲一口。

該死的暴力情節!

死亡場景的描繪一直是她最困擾的地方,偏偏問題就在這裡。她的漫畫作品的讀者大多是少女,不知道為什麼,弱勢的女性偏偏喜歡血腥暴力的情節。

情節越暴力,女性讀者越喜歡。出版社老闆不厭其煩地強調這一點。

她自己比較偏好自然情節,但不是羅曼史那類的主題,沒有繁花似錦的田野或是波浪起伏的麥田。她嚮往無法駕馭的自然力,比如火山、山崖、波浪、噴泉、海嘯和颶風。她以它們為背景,發展出許多驚魂懾魄的劇情。在狹小的工作室里,她擁有廣闊的視野,怒濤洶湧的北海盡收眼底。這棟狹窄的兩層樓建築是赫格蘭島上西北岸少有的獨棟式樓房,就位於火山群中的一個火山口邊緣。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英國人以爆破的方式將這些火山夷為平地,形成一個「平原」。琳達一邊削著用來速寫的藍色鉛筆,一邊眺望窗外的大海。

為什麼沒有人付錢給我去捕捉這樣的風景?自從她避居此地以後,她不止一次地這樣想。

濺起浪花的海水和低懸沉鬱的雲朵營造出一種特殊效果,彷彿這座島又往海里移動了一些。南邊港口旁的海岸上堆滿了消波塊,海面突然捲起大浪,使得岸邊的尖岬顯得更加突出。儘管暴風雨警報已經發布,琳達仍然喜歡穿著她的橡膠雨靴和外套,散步到海邊,任由雨水打在臉上。但現在還太早了。

她在心中勸阻自己:「你必須等暴風雨過去了才能外出!」

在颶風安娜——一個無傷大雅的名字——登陸前,時間過得很緩慢。收音機只是預報著嚴重的災害,沒有任何關於防災和撤離赫格蘭島的建議。剛開始,沒有人會相信小島會與大陸完全隔絕。不久之後,暴風吹翻了醫院南側的屋頂。雖然建築的其他部分沒有漏水,但是醫療設施明顯令人堪憂:因部分電力供應不足,甚至差點釀成火災。當生活補給品已經無法保證正常送抵小島時,許多年老的居民才開始真正考慮在島上的去留問題。

下一批要撤離的,是一些觀光客,然後才是拖家帶口的當地居民,今天下午最後一班渡輪離開後,赫格蘭島上將減至不到七百人。儘管氣候不佳,天氣預報也說狀況會越來越糟,這些「遺留者」仍抱著一絲僥倖,希望災情不會像氣象學家預測的那麼應驗。現在他們每天的日程重心,就是到與市長同名的「班德魯」旅館一起討論颶風最新進展。

留下的居民不想拋下他們的家和財產,他們認為自己有義務在危困之際守護家園。而琳達堅持留在島上,則是出於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原因。或許她是唯一一個渴望颶風帶來災害的人,儘管這意味著她還得依靠罐頭和自來水生活好一陣子。

現在,赫格蘭島與外界隔離,琳達過去必須逃避的恐懼不會跟隨她來到島上。

「今天畫得差不多了。」琳達大聲說,從繪圖桌前站起來。她從一大早就一直在畫這一幕:最後的決鬥,女戰士向敵人報仇。七個鐘頭過去了,她的脖子已經僵硬得跟混凝土一樣。

這幾天她如此瘋狂作畫,其實沒什麼原因。

沒有新的工作。以前她只是替別人的作品配插畫,出版社並不知道她想要創作自己的故事。自從她上一個作品沒完成就從漫畫界不告而別以後,出版社根本不曉得她還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真可惡。延誤重要交稿期限這個「黑歷史」,導致她完全接不到任何活兒,所以現在她只想隨意畫些自己想畫的東西。可是每當她坐下來馳騁創意時,她筆下跑出來的不是她喜歡的大自然主題,而是她在心裡虛構的垂死男人的畫面。雖然暴力情節讓她抓狂,可在她內心深處一直有一個聲音,如果她想要擁有一個安穩好眠的夜晚,這個場景她一定要畫出來。

這工作完成以後,我要開始畫大海。在那之前,我得先把心裡的暴力畫出來。

琳達嘆了一口氣,走到樓下去洗澡。每次工作結束後,她都感覺自己彷彿剛剛結束一場馬拉松,疲憊不堪而且全身髒兮兮的。即使幾乎沒怎麼活動,她仍然需要衝個澡。房子一直沒有翻修,浴室的裝潢是明顯的斯巴達風格:牆上的瓷磚是深綠色的,琳達曾在高速公路服務站的廁所里看到過這種瓷磚。在電話還有撥號盤的年代,這樣的浴簾也曾流行一時。幾秒鐘後,水就熱了。比起琳達在柏林的公寓里的浴室,這裡可要好多了。撇開這點不談,小屋裡的斜牆、變形的窗戶和低矮的天花板,都讓琳達覺得很舒適。她不是一個重視奢華享受的人,只要能夠眺望海景,什麼碎花壁紙、土色椅套甚至壁爐上的魚類標本她都可以忍受。

可惜,這些對我的噩夢一點用都沒有。

她扯下遮在衣櫃鏡子上的深色襯衫。幾個月來,她知道自己肯定又多了些歲月的痕迹,她可不想每天都從鏡子里看到它們。

淋浴時,她先把泡沫抹在及肩的褐色頭髮上,然後把剩下的泡沫抹到瘦削身軀的其他部分。以前她總是在肋骨處抹了太多的泡沫。那時候丹尼總是調侃她說,從凸出的臀部,就可以看出她以前「吃得很好」。回憶一涉及到丹尼,她便不由得全身打顫,於是趕緊把水開熱一些。和平常一樣,她盡量不讓水流到臉上。

我的傷口不能碰到水!

但今天她反應慢了點,一些泡沫從髮際線間流下來,流到額頭上覆蓋疤痕的透氣貼布上。這也是為什麼她留著濃密劉海的原因。幸好人們只注意到她的劉海不怎麼自然,並不會留意其他。

該死!

琳達試著用花灑的熱水勉強沖臉,這比她用自己的手指撫摸傷疤還要疼。

琳達有許多傷疤,大部分都比額頭上的這個還要大,而且更嚴重,因為它們所處的位置藥膏塗不到,醫生也接觸不到,而是深深藏於內在的心理組織底下。

以水柱按摩頸部十幾分鐘後,琳達感覺肩頸肌肉放鬆了許多。如果她睡前及時服用布洛芬,或許可以抑制頭痛。前天她忘了吃藥,結果半夜裡因為電鑽般的頭痛而醒來。她關上水龍頭,等到覆滿白垢的花灑停止滴水後,將浴簾拉到一旁。瞬間,她整個人呆住了。

一種隱約的不安感向她襲來。浴室里看上去沒什麼變化:門是關著的,襯衫掛在鏡子前,浴巾掛在暖氣上。可是,一定有哪裡不對勁。

如果是在一年前,她不會感覺到什麼,但自從在柏林公寓的床頭柜上發現錄像帶(在她睡覺的時候,有個人站在床邊拍攝她),她就變得疑神疑鬼。尤其是經過這一切以後,她的第六感經常被無形的威脅喚醒。

琳達屏息凝神,傾聽任何可疑的聲音。然而,她只聽到呼嘯的狂風讓房子嘎嘎作響。

看來是虛驚一場,琳達調勻呼吸,儘力讓心跳恢複正常。凍僵了的她趕緊走出浴室去拿浴巾。

在那一剎那間,她彷彿觸電般驚聲尖叫。

她全身顫抖,倏地轉身,感覺隨時會有人從後面撲過來。

在她心裡作祟的,其實只是她自己的恐懼,而那恐懼不像浴巾一樣可以隨手甩掉。

浴巾……手一摸到浴巾,她不由得毛骨悚然。

浴巾是濕的!

在她淋浴時,一定有人拿它擦過身體了。

「不,我沒有碰浴巾。我明明記得早上我把它放在暖氣上的。」

琳達感覺血液直衝腦門。她哥哥在電話的另一端要她冷靜一點,卻只是令她更加生氣。即使看不見人,克萊門斯也能從語氣中想像出妹妹漲紅臉的表情。

「安靜,小鬼!」他說,口氣和他喜歡的電視劇《紐約地府》里的人物一樣,「我已經處理好了。你不用再擔心了!」

「哼!」她氣喘吁吁地說,「你怎麼解釋那濕浴巾?老天!這就是丹尼的手法。」

丹尼!媽的,我為什麼一直用小名叫這個人渣?

上床前想到那個人渣,而且還想起了好幾次,這讓琳達感覺很糟糕。但她不能說沒人警告過她。「他長得是不錯,但你們不會有好結果的。」母親曾經烏鴉嘴地預言過。「我覺得他還沒有露出真面目。」父親的評語一針見血。可是他們每次在對他人品頭論足時不都是這樣嗎?有時她的父母真的完全與世隔絕,他們典型中產階級的生活不外乎授課、教師研討會,但是三十年的中學教書生涯下來,倒讓他們練就出一雙火眼金睛。不過他們沒有必要未卜先知地預言會有如此不堪的結果吧?丹尼爾·哈格是個暢銷作家,琳達為他的故事畫插畫,所以他也可以算是琳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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