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舊書 第四節

長府敦治對林田莊平恨之入骨。而這種憎恨與恐懼,正好與「榮華女人圖」的潮湧佳評成了正比。小說的風評越好,他便越是非乖乖地聽任林田莊平來敲詐不可。是古書書款為名目的勒索。更糟的是把所有的書買下之後,依然沒有安全保障。不知在什麼時候,林田莊平會把「榮華女人圖」的底本揭發出來。他覺得林田莊平正是這麼一號人物。

不幸的是長府敦治失去了公布自己作品有底本的時機。也在別的刊物里發表的隨筆類文字,沒有一句話涉及「室町夜話」。也被請去上了電視,仍然未提片言隻字。他對「調查周延詳盡」這句公評,暗默里加以肯定了。

因此之故,如果在這個時候公開了底本,人們便會不屑了。他的這部作品實在太和「室町夜話」接近了。沒有自己的想像,沒有創作,只不過是一種改寫而已。

另一方面,林田莊平是挖到了現成的金礦。他已經懂得了如何抄近路,從單線鐵路的鐵橋上走過來。

不但白天,夜裡他開始帶著一身酒臭找來。長府敦治的家裡,已經堆了上中下一套的「室町夜話」總共十一套。還有多少套會被送來,完全沒法預測。每次來到,便會被敲去一筆,敦治覺得自己的脖子被扼在一個魔鬼的手上。如果世上沒有林田莊平這個人,那麼人全不曉得多麼明媚和平。至少長府敦治可以一無牽掛,讓自己的文名在天空中翱翔。

然而,有時一種危機意識會使一個人心情緊張,對工作形成好的影響。長府敦治正是如此。他的小說漸漸地從底本離開了。已經寫到這個地步,自然產生了屬於他自己的意識與想像。這一方面是由於室町時代溶進他的腦子裡,拂拭了不安感也未可知。開始時毫無知識,因而只能讓筆跟在「室町夜話」的屁股跑。

大體上還是依循底本進行,不過他次第地虛構的部分擴展。底本所沒有的人物也造了幾個,賦給他們不同個性。筆順溜了,連自己都覺得神采飛揚起來。來自各方的如潮佳評,激勵了他,給了他勇氣,讓他寫出超過他的能力的文筆。

話雖然如此,林田莊平的來訪,仍然使他憂煩懊惱。儘管擴展了虛構部分,基礎是建立在庄平的祖父作品上,是無從更改的。而且加入自己的想像,還只是最近的事。

林田莊平還是每次都伸手要錢。祖父遺留的舊書好像光了,不再有書帶來,不過需索如故。好像還有了女人。想到是自己在讓他遊手好閒,還要負擔他的冶遊費用,敦治越發地覺得庄平面目可恨可憎了。

某日傍晚時分,林田莊平又以一貫的卑屈而又笑裡藏刀的態度出現在敦治眼前。

「先生,真抱歉,想向您借五萬圓。」

借?不是從來也沒有還過嗎?敦治幾乎想怒叱一聲,但還是忍住了。這樣的交談,如果是在門口,那就可能讓住在一起的老傭人夫婦聽到,所以他每次都把對方讓進屋裡。這一次,敦治還是給了錢,不過稍稍強硬地提出了警告。

庄平臉浮輕笑點頭,不過敦治也知道對方只是表面上應付應付而已。如果小說不是那麼轟動,那麼他是會向警察控告他恐嚇勒索的。敦治不能出此,這正是他痛苦所在。

林田莊平接下了錢,這才把雙手按在桌上站起來。並順便打了個呵欠問:

「先生,我這就抄近路回去。請問您,這時刻沒有火車通過吧?」

「幾點啦?」

「我沒有戴錶。」

這傢伙,連一隻表都沒有。八成是送進當鋪吧。已經敲了那麼多,全孝敬給女人吧。想到這裡,敦治真要噴血了。

敦治起身進廚房,台鐘指著八點二十五分。老傭人從廊子上看到他的樣子,便告訴他說:

「先生,那隻鐘慢了差不多有二十分吧。這一陣子不太准,正想送去修理修理。」

滿肚子懊喪的敦治沒加理睬,就回到客廳。

「現在剛剛好,是八時二十五分。下一班火車記得是八點五十五分吧……」

「那就沒問題了。還有三十分。」

林田莊平這麼說著,又加上一句:

「先生,謝謝您啦。請多保重,多寫啊。」

他摔下了一個譏刺的笑就離去。那樣子,雖然與過去每一次相同,不過在敦治聽來,卻似乎在說:只要你繼續寫這一部作品,我要拿多少便可以拿多少。

敦治屏著氣息聽林田莊平的腳步聲遠去。再過五分鐘,庄平便會到鐵橋。橋長約有三百米,高十五米,下面是T河獨特的不愧特多的溪流。單線,且又這麼長的鐵橋上,沒有供鐵路工人暫避的設備。而且又是夜晚。

林田莊平到達鐵橋需時算五分鐘,通過橋足足需要二十分鐘吧。這中間,八時五十五分過橋的火車,應當會在橋上轟然而過。

對庄平的憎恨是每一次他來時都相同,但今晚他的舉止特別教人難忍。敦治告誡他,也只是在鼻子里哼哼而已。沒有戴手錶,不外就是把勒索來的錢奉獻給情婦。故意把台鐘上的錯誤時間告訴他,是對他的憎恨使他無意識地出此。老傭人的話,他並不是沒有聽到,是他正在懊喪憤怒之故。然而,老傭人事後想必會告訴人家,敦治沒聽清楚他的話。

十分鐘過去了。敦治沒敢去看可以望見鐵橋的那塊玻璃。

然後,遠遠傳來魔鬼般的火車聲。接下來的三分鐘,他幾乎氣息都窒住了。當火車大約來到橋中心時,傳出了三聲似乎要把四下撕裂般的汽笛聲。

林田莊平被輾死後,長府敦治身邊沒有發生任何變化。警方只檢查過鐵橋上的屍體,沒有一個警察到長府家來問話。那是毋怪其然的,因為這不是兇殺案。警方當做他是不小心擅走禁走鐵橋的人,鐵路方面還認為這事件可以給附近居民一個警告。

從此,長府敦治後顧之憂全部解銷了,照理應該可以放手執筆下去。可是,事實上卻是林田莊平死後,情緒總似乎安定不下來,想像力也沒法推展了。

林田莊平確乎是被輾斃,並非敦治直接下的手。是沒有把台鐘的誤差告訴庄平,但這一點與庄平的死並沒有決定性的關係。庄平在鐵橋上走,和火車過橋,並不能憑計算而使兩者一致的。是有可能性,卻不是決定性。

假定庄平晚五分鐘來到鐵橋,那麼他會發現到火車從後頭開過來,腳步便會停下來。或者,他早十分或十五分過橋,這事故也不會發生。台鐘慢了二十分鐘,對庄平的死也不是決定性的。

還有,如果火車司機發現到橋上有人,用緊急煞車來停車也是可能的事。敦治聽到三下汽笛聲。火車不是停了,便是輾死了庄平。只要稍稍提前,例如一百米前面就煞車,庄平便在相差一米兩米的地方,不,也許只三十公分的地方獲救,也不是不可能。庄平獲救與被輾死的機會,是一半和一半。

然而,敦治的耳朵里,依然存留著那輛火車的汽笛聲。彷佛它正是庄平的靈魂的叫喊聲。就在那一瞬間里,一個人的性命被奪去。

沒有把台鐘的誤差告知庄平,與他的死並沒有直接關係,可是他確實期待事故發生,而結果一致。蓋然性的期待,可以連結到殺意嗎?

這以後,敦治想儘可能地離開底本來寫他的稿子。真奇異,好不容易地才脫離底本的,這回卻又回到原處,密接在底本上了。這不是來自確定世上不再有「室町夜話」的安心感,也非緣由於握有秘密的唯一的人不再存於世上。可以說,那是開始發芽滋長的敦治的想像,經過事故而開始凋謝了。是一樁懸念(也許有人會說是良知),開始阻礙他的思維。

然而,這些也都不再有人知道了。

「榮華女人圖」依然佳評不斷。R刊提出了要求:請他繼續執筆,兩年三年都歡迎,越久越好。

大約過了半年。敦治的情緒仍然沒法復元。開始滋長的芽,凋萎了以後,恍似老人的軀體,彈力盡失。他慌了。這不對呀,他想。可是,當他沉潛於構思的時候,那三下汽笛聲就會尖銳地在耳底響起。他只好死心,回到底本上,只做他的現代語翻譯。

又過了兩個月。某一天,長府敦治忽然看到早報上的書刊廣告欄,猛瞪起了眼睛。一則出版廣告告訴人們,「室町夜話」即將出版。

他拚命地看那則廣告文案:

「本書是死於潦倒中的明治時期篤學林田秋甫被埋沒的力作。多年以來失傳的名著,經本社景印,限定二千冊問世,以應各方需要……」

敦治怔住了。

近來,早經絕版,連舊書界都看不到的古書,以照相版重印成了一種風尚。可是「室町夜話」也會被重印,這是沒有人料想到的事。

這景印版的原本,說不定是林田莊平交給那家出版社的。他有那麼多,因此這個猜測可算十分合理。敦治雖然以為把林田莊平手上的書全部買下來了,實則無疑他是留下了一套,交給那家出版社的。當然,也可能有其他的出處,不過敦治卻覺得一定是庄平搞的鬼。

敦治害怕了。景印本印行了兩千套,一定會有一些人看到。他目前正紅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