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輕的戀人 第三節

加津子有了幾次把女人的電話親手接給健治的機會。她好聰明,絕口不提這事,也不央求同事們健治來了女人電話時,把線頭轉給她。她很矜持,不願意人家知道她的慘狀。

約莫一個月之間,加津子從女人的電話里知道了若干事實:她是一家小酒吧的女侍,從聲音來判斷,年紀大概二十上下,兩人的交情,在第一次電話約一個月前就已經有了。還有就是健治已經為了她花了相當數目的錢。這一點倒使她想起來,大約從那個時候起,他的零用常常告急,開始向她「借」了。

這還不算呢。從偷聽的話里來判斷,她好像那麼大膽地趁加津子值夜班的時候,到健治那兒過夜。夜勤時間是傍晚五點半到第二天九點半,這中間她是被綁死在機房內的,健治可以放心地和對方女人相見。為了證實這一點,她下夜班回來便去查查,有時會在棉被裡找到女用的髮夾之類。她知道了與年輕男子的婚姻,已經失敗了。當然,嫉妒心是有,不過她不會狂亂起來鬧成軒然大波。她重新思考自己的年紀,領悟到自己竟然會下定決心去結這種不自然的婚姻,是愚不可及的。光就這一點而言,她是聰明的。把自己的過去當做一場夢,倒不是太難的事。

然而,這樣的她依然有一件無法忍受的事,那是讓整個報社的同事們知悉她被健治遺棄。無可置疑,大家都會拊掌大笑,說她果然被丟了。她幾乎可以聽到那種嘲笑與揶揄聲。坐在夜勤的位子上,想像到健治與酒巴女郎的狂態,她的心都碎了,可是讓大家知道被健治丟棄,卻是令她更難堪的事。十七年來坐在這裡,顯示給年輕的後輩們看的威嚴,以及其他部門的同事,不管內心如何,碰面時迫使他們總不能不向她點頭微笑的資深閱歷,這一切的一切都將崩潰,這才是她所懼怕的。她懊悔向太多太多的人,提了她預言與健治結婚的事了。

加津子希望能在毫不傷害自己的矜持與體面的情形下,跟健治分手。但那是十分困難的事。即令她這邊主動向他宣告取消婚約,那麼事後他的戀情讓人們知道了,人們仍然會認為是他的感情離開了她。屈辱是一樣的。

如果在這節骨眼裡,健治突然死了……她想。只要男的死了,她便可以免於受到任何人的蔑視。人們無疑還會因為男子的死亡,造成她不能結婚而同情她。可是,健治雖然瘦削,卻從未生過病。剩下的,就只有企求因某種事故而遭遇不測。然而,這希冀卻是渺茫的。

漸漸地,健治有些不穩起來了。他的感情,分明是在一步步遠離加津子。這樣下去,不到預定舉行婚禮的秋天,他就會離開她,跑到酒吧女郎那邊去。加津子著急起來了。

……歸根結柢,為了使健治及早死亡,只有殺死他。

加津子想了種種方法。可是,不管怎麼下工夫,殺人總是伴隨著莫大危險的。裝成不是她下手的樣子,實在是一樁極端困難的事。

一天,她在報紙上讀到一則有個女人從很高的大樓上跳樓自殺的報導。這則消息給了她一個啟示。她想到一個方法:從高樓上把他推下去,裝成失足墜落的樣子。

她想了又想,最後決定選了東京近郊的高尾山。那裡古時是「修驗道」 的道場,山頂野鳥特多。她以前去過一次,大體還記得地形。後山有斷崖,高約二十米。有一條小徑,從寺院旁開始,可以繞後山一圈,她就是路過道場時,看到斷崖的。

其次是如何使他不提防,把他推向谷底。根據她的記憶,那條小徑寬有一米,並排走著,伺機把他推落斷崖,不是容易可以辦到。三十五歲的女人,不可能推得動年輕男子,即使勉強為之,也一定會留下掙扎的痕迹。得想辦法弄成讓男的走在崖上,失足墜落的樣子。

她想到了一個好辦法。她偷偷地買了一隻小型照相機。她之所以撿了一家鬧區的商店,是因為不想讓店員記住買者。可是因為她從來也沒有玩過照相機,所以當她買下這隻可以藏在手提袋裡的小東西時,請店員教她如何使用。在櫃檯上,店員不厭其詳地為她說明。她還買了底片,並依照店員所教,把底片裝上去。

下一個禮拜天恰逢她的休假,她便向健治提議到高尾山去郊遊。起初,他不太願意,可是最後還是聽從了熱心的加津子。說不定他是當做對早晚得分手的女人的最後服務,才勉強答應的。

那天早上,兩人很早就出門。到高尾山山下,電車足足走了兩個小時。她把剛買下的小型照相機放在手提包里,不過卻還沒有告訴健治,當然也沒有向別人提過。在山下搭上纜車,然後又拾級而上,到山頂的寺院參拜。稍事休息之後,在小店子吃了餅和煮蛋,也喝了果汁。

因為是假日,遊客相當多。這使加津子有些擔心,不過還好,從寺院旁往小徑上走過去,人影就漸少了。大多數遊客都是在寺院里參拜畢,即在附近休息,或打開便當,到後山遊覽的,意外地少。山裡滿眼都是濃綠。有蒼蒼巨樹,雜草叢生。

加津子牽起健治的手,喜孜孜地漫步。路上碰到的人,雖然覺得年齡與身材不太相稱,不過也當做一對快活的戀人。

「阿健。」

她打開手提包,取出小型照相機說:

「我買了這個,想當做今天的紀念。我希望替你拍幾張照片。」

健治給它投了短短一瞥,卻不像多興奮。他似乎認定她是有一天必需離開的女人吧,不十分樂意被拍照的樣子。可是,到底還是有些憐憫她吧,沒敢當面拒絕。

「你懂得怎樣拍嗎?」

是一種故意裝出來的大人口氣呢。

「嗯,我在店裡學過了,沒問題的。還算簡單。咱們找個好地點,希望有個漂亮的背景。」

他漠不關心,所以也不曾主動去找。走著走著,就來到她記憶里的斷崖上了。她記得不錯,往下一看,岩石的斷崖又筆直又深。

加津子搜尋一下適當地點。萬一在推他時,自己也把持不住,一塊掉下去,那就糟了。為了防備這一點,她需要有棵樹,用一手來纏住樹枝。她找出了這麼一個地點。

這裡不錯呢,她說著把照相機的帶子套在脖子上。

「背景里有遠方的連山,漂亮極了。你到那邊站住吧。」

她讓他站在路心,瞄準一下鏡頭,說不理想。

「過去一點吧。太近了,不能照全身。」

「這裡可以嗎?」

不出所料,他背著崖,站到斷崖邊了。好像一推便可以推下去。

「嗯,不錯呢。」

她按了快門,接著卷了卷底片。

「我再拍幾張。」

終於來到想望中的地點呢。山崖邊有一棵樹,樹榦分成兩叉。加津子認為只要用臂膀纏住樹榦,便可以免去和他一塊墜下去。

「這裡好,比剛才的地方美多了。」

她說著,讓健治站在樹旁不遠處。他雙腿站開,後面是相模、甲斐等山脈,在縹緲中重疊著。

「再後退一點點。」

健治回過了頭,發現到自己站在斷崖上。

「喂喂,我不能退了。再一步就是斷崖了呢。」

「可是那個位置最好。你可要小心啊。」

她蹲下來,擺好照相機。

「呀,領帶歪了。整整吧。」

健治伸手整整領帶。

「還不行。等等,我幫你弄。」

她把照相機吊在脖子上挨近健治。胸口砰然地猛跳不停。四下沒有人。

「你領帶打得不好。別碰了。」

她說著,伸出一隻手迅速地纏住樹枝,然後裝出調整他領帶的樣子,猛烈地用力往他瘦高的身子撞過去。比料想中更輕易地就使他往後仰傾,張開雙臂掉下去不見了。

她看了看周遭,還好仍沒有人。她往下窺探。谷底躺著一個小小的黑色身影。它又遠又深,使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身子都要被吸引過去似的。

她回到路邊,蹲下身子打開了照相機的蓋子。底片上是有健治的最後影子的,絕不能讓人家看到才好。她抽出底片讓它曝光了。

她突然覺得,健治的身子彷佛動了一下。把照相機擱在路上,急忙走到崖上再往下瞧了瞧。健治的小小身影仍然在先前的位置,手腳也沒動過。她相信他完全死了。

回到路上,撿起照相機,蓋上了蓋子。她拂了拂照相機上的泥土,同時有紅色的螞蟻掉下來。看看地面,有五六隻紅蟻在爬著。把照相機和底片收進手提包,鎖好,就十萬火急地趕回寺院。這是為了找人去救助失足墜落的男人。

大石加津子受到了同事們的同情。秋天一到便要結婚的年輕戀人,失足墜落谷底而死,可怕的慘劇使得她落落寡歡。她的矜持完全保住了,沒有人懷疑她的說法。現場自警方人員去察看,既無掙扎痕迹,也沒有零亂的足跡。再者,即令她想把男子推落深谷,以她的力氣,似不可能得逞。男的那麼高,女的又那麼矮。她被傳去問了話,很快地就開釋了。

可是加津子卻為了處理小型照相機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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