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老黑仔是個長著一副猴子臉、頂著顆光亮禿頭的矮小黑人。他在散發汗臭味且骯髒昏暗的小體育館裡打赤膊。棕色奶頭的大胸脯狀似葫蘆,碩大如女子般下垂至肚臍上;鬆弛的肌肉似乎垂掛在骨頭上,而便便大肚則大得足以生出三胞胎。

他兩隻拇指勾著磨損的弔帶——弔帶是系在似乎滿脹的寬臀褲上——嘴角嚼著一根雪茄煙蒂,目光正盯著兩名巧克力膚色的中量級拳擊手在油膩的帆布場地中對戰。

「等一下,埃德,」他說道,然後吹了一聲掛在他脖子上的哨子。

男孩們停止揮拳,全盯著他瞧。

他爬上拳擊台,調整其中一個男孩的拳擊姿勢。

「像這樣。」

他一邊說——煙蒂頭在嘴角搖晃——一邊朝男孩迎面揮了記左拳。

男孩自動閃身防衛,這時他的右拳穿過來擊中男孩的腹部。男孩正要使出右勾拳之際,右肩卻垮了下來。老黑仔朝男孩下顎揮出一記左勾拳,速度快到那男孩根本來不及看見。男孩跌坐在地,一臉頭暈目眩的表情。

老黑仔轉向另一個男孩。

「有看到我剛剛是怎麼做的嗎?」

男孩靜靜地點頭。

「你來試試看。」

那男孩刺出左拳,老黑仔低頭閃遇,出左勾拳擊中他的腹部。男孩稍稍彎身,垂下左手臂,試圖以右手穿越。但他出手不夠迅速。老黑仔一記過肩痛擊的右拳正中他下巴,打得他不省人事。

他把煙草渣吐到帆布上,爬出拳擊台。蒼老獃滯的棕色眼睛流露著悲哀。

「現在的這些孩子啊,」他慨嘆地說。「很難成材。」

老黑仔過去曾經是輕量級的世界拳擊冠軍。謠傳他在白人女子和凱迪拉克上揮霍了一百多萬美金。看起來他並不因此感到後悔。

「老人家說的都嘛是這一套,」「棺材桶子」埃德提出異議。「總是有好有壞嘛,你不能期盼每個人都跟你一樣。」

「也許你說得對。」他看著那兩個互相攙扶起身的男孩。「你大駕光臨有啥事?」

「我在找粉紅仔。」

老黑仔搔搔他的禿頭。

「這可妙了,剛剛才有個臭婊子也來這裡找他,一個貓眼女人。大概十分鐘前。」

「棺材桶子」埃德緊繃起來,肌肉開始微微抽搐。

「就她自己一個人?」

老黑仔並沒直視他,但也沒錯過那瞬間的變化。

「是呀,」他說。「她是自個兒來的,不過我倒是很好奇,像她那種婊子要找粉紅仔,原因只有一個,就是要槍殺他。所以她一離開我就往窗外瞧。她坐進一輛有兩個白人傢伙的車子——很像是幫派人物。」他把話說到這裡為止。

「棺材桶子」埃德感覺心臓緊縮,呼吸沉重。我現在咬到你們的尾巴了吧,你們這些他媽的混蛋,他心裡想。疼痛像突發性出血般溢過他的腦袋,抽搐斷斷續續地發作。他試著控制自己的聲音。

「有看清楚他們嗎?」

「我沒瞧仔細。這樣吧,咱們去瞧一瞧,也許他們還在這附近遊盪。」

他們走到破舊的蒙塵窗戶邊,俯望一一六街。

「他們開一輛灰色的別克,小車,」老黑仔又說。

他們的目光捜尋沿著人行道停放的車輛。

日照在南面,整條街都籠罩在陰影下。成群穿著涼快的黑人在寬廣的人行道上閑晃,黑亮的臉龐從各式各樣的帽子下方探看,黑手臂從輕薄的棉質衣料下露了出來。

一輛二輪手推車堆著一包包裝有冰塊的西瓜切片,並用濕黃麻布袋覆蓋著,停放在一輛沒載冰的貨車後面。車身上有手寫的標語:「甜滋滋的喬治亞西瓜」,字母S還繞了個彎。水從車底滴了下來。

再過去有個老人的手推車在賣加味冰。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排在架子上,附近還有一大塊濕報紙遮蓋的冰塊。冰攤後面是一個面向人行道的露天熱狗攤,擺著大瓶大瓶的橘子口味冰水,烤架上的熱狗像閱兵式的士兵成排成列。

酒吧的窗戶垂下了百葉窗。電影院大廳里的廣告牌上,描繪著史上超級無敵的匪徒手握冒火槍枝向外開槍的情景。戲院前面的街道上,纏著腰帶布的瘦巴巴黑人小孩正在消防栓噴出的水柱中嬉鬧。

「棺材桶子」埃德把狗留在車上,牠把頭探出窗外喘著氣。一群人圍過來看牠。儘管牠帶著口套,但他們還是保持了安全距離。

有個懷裡抱著雜種狗的小男孩來看這隻大狗。那隻雜種狗一副很不自在的樣子。

完全沒有灰色別克車的絲毫蹤影。

老黑仔搖搖頭。

「他們一定走了。」

樓下不知哪裡的酒吧遠遠傳來高分貝的自動點唱機樂聲。一隻綠頭蒼媚嗡嗡作響地停在骯髒的窗玻璃上。

「你沒有仔細看看他們?」「棺材桶子」埃德終於問道,試著抑制聲音里的失望。

「我沒看得太仔細,」老黑仔坦承。「那些流氓看起來就跟一般流氓沒兩樣嘛。其中一個有張瘦削的白臉,病了,一副吸毒鬼的模樣。另外一個是胖子,沒有南美佬那麼胖,可能是瑞典人。兩個人都戴著草帽和墨鏡。這對你有意義嗎?」

「聽起來,他們好像就是撂倒我和『掘墓人』約恩斯的人。」

老黑仔舌頭噴嘖作響。

「『掘墓人』約恩斯的事真是遺憾。你想他撐得過去嗎?」

他的語氣沒多少同情,不過「棺材桶子」埃德能夠理解。老黑仔雖然喜歡「掘墓人」約恩斯,不過他都這把年紀了,只會慶幸瀕死的是別人而不是他自己。

「治療告一個段落之前,我也不知道,」他說。

「希望我能幫上你的忙。那個女人穿得很時髦,穿了一件淺綠色套裝——」

「我知道她。」

「呃,這就是我看到的全部印象了。」

「任何一點小細節都有用。你見過粉紅仔嗎?」

「三天前見過。你認為這些歹徒找他幹嘛?」

「目的跟我一樣吧。」

老黑仔從眼角盯看「棺材桶子」埃德的表情,然後移開視線。

「那個大個兒猿人很可惜哪,」他說。「要不是那身皮膚,他倒是很可能在拳擊圈闖出名堂。」

「他的皮膚怎麼了?」「棺材桶子」埃德隨口問問。他現在腦子裡想的是那個管理員的妻子,試圖以這個新角度來思考。

「太容易瘀傷了,」老黑仔說。「輕輕碰他一下,他就會烏青黑腫。每次在拳擊場上就算沒受傷,看起來也好像是快被打死了似的。我記得有一次裁判員叫停,可是粉紅仔根本還沒——」

「我的時間不多,老黑,」「棺材桶子」埃德打斷他。「你曉得我在哪裡可以找到他嗎?」

老黑仔抓抓他閃亮的禿頭。

「這個嘛,他在河濱大道那兒有個住處。」

「這個我知道,不過他目前在潛逃中。」

「啊?這樣子的話就很難說了。」老黑仔瞇起眼睛,朝「棺材桶子」埃德試探地看了一眼。「別人不能問你問題是吧?」

「不是這樣的,」「棺材桶子」埃德說。「我只是沒有時間回答。」

「噢,我聽說他有個姑媽住在布隆克斯區那裡,」老黑仔主動供出。「叫做極樂姐妹。你聽過她嗎?」

「棺材桶子」埃德正在想。

「有啊,一兩次吧。不過我從沒見過她。」

「據說她跟石器時代一樣老。她經營一家信仰治療所。不過人家說那只是個掩護罷了。」

「掩護什麼?」

「據說是賣海洛因。」

在痛得叫人睜不開眼的腦袋裡,「棺材桶子」埃德的思緒像熱鍋上的螞蟻般急竄。無論怎麼查,原點總是回到海洛因,他心裡想。

「她有一間神殿教堂嗎?」他問道。

「我不清楚。」老黑仔搖搖頭。「粉紅仔說她有個裝滿錢的夜壺,可是她卻對他一毛不拔。她一定有某個據點。」

「知道在哪裡嗎?」

「不清楚,好像在哪個偏僻地區吧。」

「這幫助不多。布隆克斯到處都是偏僻地區。」

老黑仔終於決定放棄雪茄煙蒂頭。他把它吐到地上,仔細剔除卡在牙齒間的碎煙絲。

「海帝老爹可能知道,」他說。「你知道他的地方?」

「知道,」「棺材桶子」埃德說著,轉身準備離去。「拜啦。」

「別跟他說是我告訴你的。」

「我知道。」

他在體育館的這段時間裡,老黑仔一直暗地觀察他。老黑仔那雙睿智的老眼把一切都瞧在眼裡。他身上藏了兩把槍和棍子,而且他認為恐怕還不僅於此。

直到「棺材桶子」埃德走到樓梯頂端,他才叫道:「等一下。你的襯衫袖口有點血跡。」

他很想知道那是誰的血,不過直接問就太冒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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