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那房子位於第七和第八大道之間的一三九號街上,是一排舊式四層樓大宅的其中一棟。石灰岩建築的正面有一扇鑲有水晶玻璃板、手工雕刻的桃花心木門——現在已經被漆黑了——而房子兩側立著愛奧尼亞柱列。馬車出入口在側面,馬車房已經被改建為車庫。

多年以前,很多暴發戶定居於這條街,此區曾頗為自命不凡。到了一九二〇年代,一個精明的黑人房地產經紀人,則讓這些古宅住進了具社交野心的黑人專業人士,自此這裡便以「奮鬥街」名聞整個哈萊姆區。

不過到了一九三〇年代經濟大蕭條時期,艱困的日子開始像蝗蟲過境般襲來,這條街很快就沉淪潦倒了。屋宅先被分隔成公寓,後來又被隔成套房。然後就是鴇母接收了這裡,房間裡頭遂儘是妓女。

「棺材桶子」埃德把車子停在屋前,下了車打開後門。他伸手入內抓牢狗煉把手,拉出那隻碩大無比的狗。牠的口套又戴上了,頭上的傷口已經好好包紮過了,看起來還蠻體面的。

他牽著牠繞過房子側面,經過馬車出入口,按下後門門鈴。

廚房門大開,只有厚重的紗窗外門鎖著。「棺材桶子」埃德看到一個身穿寬鬆晨衣的胖女人搖搖擺擺朝他晃過來。

她透過紗窗瞧出來,說道:「我的天,是『棺材桶子』埃德。」

她解開鎖,開門讓他進來,但一看到那隻狗,她馬上退避三舍。

「那是什麼玩意兒?」

「是一隻狗。」

她挑高眉毛。染過的頭髮幾乎跟她的眼睛同色,有皺紋的皮膚厚厚抹上密絲佛陀粉餅,以及紅棕色的蜜粉。她叫做瑪莉·雷德。

「牠不會咬人吧?」

她的聲音聽起來像喉嚨里哽著東西,而她塗得厚厚油油的紅嘴唇嘟翹起來,露出沾了口紅的金牙。

「牠咬不到你,」他邊說邊擠進廚房。

這是個電器化的現代廚房。每件東西都一塵不染,潔白得亮晶晶。活躍仍具競爭條件的年輕妓女,都會夢想擁有鑽石和皮草。但是一個年老色衰、不再活躍的老妓女,不論是變得又老又丑,或是升格成有錢的房東,她的夢想則是擁有一間像這樣的廚房。它包括了各式各樣想像得到的小巧電器,例如爐子上方的大型白瓷電子鐘。

「棺材桶子」埃德看看時鐘。四點二十三分。時間越來越緊迫了。

在側邊的白瓷小桌上,一架淺棕色電視機的頂端播了一台搪瓷收音機。電視屏幕上正播放著節目,不過音量卻被關掉了。

一個無精打采、短鬈紅髮一球球長在禿頂部位周遭的高大男子,就坐在管狀的不鏽鋼椅子上,手肘支在白瓷的廚房大餐桌上。

「我們剛剛在聽收音機,」他說。「廣播說『掘墓人』約恩斯中彈受傷,而且你們兩個都被踢出警隊。」

他聽起來似乎幸災樂禍,不過還沒高興到足以讓他被打掉大牙。

「棺材桶子」埃德站在室內,狗煉鬆鬆地牽在手中。

「聽著,」他說。「你可以擺出事不關己的態度。但我可沒那麼多時間。哪裡找得到粉紅仔?」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不自然,好像喉嚨被束起來似的,而且肌肉的抽搐現象漸消。

那人瞥了「棺材桶子」埃德一眼,視線轉回他面前桌上的威士忌酒瓶,然後伸出雙手用指尖摩挲著酒瓶。

他有一張大扁臉、粗糙的淡紅皮膚,以及不斷滲出淚液的微紅眼睛。他叫做錢寧·雷德。他也許跟粉紅仔有些關係。

他穿著敞領的絲質白襯衫、紅綠格狀的弔帶、棕褐色的軋別丁長褲,白棕相間的尖皮鞋,並且戴著有錢妓院老闆身上常見的貴重金飾:鑲有來路不明巨大乳白石的金戒指、零點七五克拉的黃鑽戒,還有一隻貓頭鷹外形且眼珠鑲著兩顆紅寶石的金戒指。

他跟站在「棺材桶子」埃德左後方的瑪莉迅速交換眼神,然後張開粗厚的十指,凝視著「棺材桶子」埃德肩上的槍形凸狀塊。

「我們很清白,」他低聲地說。「我們沒給警長生事,而且你現在也沒有任何權力干涉。」

「我們甚至也不認識什麼叫粉紅仔的人,」瑪莉大聲說。

「你們現在只是在自找麻煩,」「棺材桶子」埃德說。他強抑著怒火,下巴的肌肉微微抽動。「你們沒有任何他媽的理由掩護粉紅仔。你們只是因為我是警察而討厭我罷了。你們現在可以表態了,不過,你們正在犯下錯誤。」

「什麼錯?」錢寧問道。聲音里幾乎掩不住傲慢。

「你年過五十了,」「棺材桶子」埃德說。「因為二級謀殺罪蹲了十三年苦窯。你現在混得可不錯。靠走運中了彩票買了這棟房子,還讓這個前妓女升格成鴇母。你們兩個的底細我清楚得很。她是因為刺殺一名年輕妓女未遂而入獄服刑。後來出獄回來重操舊業時,她替一個叫丹迪的懦弱皮條客做街頭流鶯,那傢伙後來被一個上當的老土割斷了喉嚨,因為他亂動二十一點賭局的紙牌。現在你們倆可不得了了,時機正好,招搖撞騙處處吃得開。街上遍布隱匿的巢穴,到處都有容易受騙的笨蛋,財源滾滾而來。你們用錢收買人,日子倒是過得很舒服。不過你們卻犯了一個錯。」

「這你之前就說過了。什麼錯?」

「棺材桶子」埃德放手讓狗煉掉落地板。

「我不是鬧著玩的,」他說。

錢寧·雷德環抱雙臂,在椅子上往後靠。他的視線略微落到塞在「棺材桶子」埃德皮帶間的槍痕。

「你絕對沒有權力進來這裡,詢問我關於任何人的消息。」

他開口說,而桌子對面的瑪莉則出聲警告:「別逼他,錢寧。」

「我才沒有逼他,但我也不讓他逼我。我已經告訴他我不認識什麼粉紅仔的,他可以——」

他永遠沒機會說「棺材桶子」埃德能做什麼了。「棺材桶子」埃德的整個側臉肌肉急劇抽動,右手閃向臀部。錢寧·雷德以動物般的反射神經移動;他頭部一扭,目光緊追「棺材桶子」埃德的手勢;他的左腳靠在地板上,右手臂本能地往上一揮抵擋槍擊,他完全沒看見「棺材桶子」埃德左手的動作,那隻手拿著「掘墓人」約恩斯的手槍正面襲來,反手一揮直擊他獃獃張開的嘴。

錢寧·雷德的整排前齒陷進他的嘴巴里,下排兩顆牙像爆米花般斜飛出去,而且錢寧·雷德整個人從椅子上後沖翻倒。他的後腦袋咚地一聲悶響撞在油氈地板上,雙腳應聲往上翹,踢到了白瓷餐桌底部。威士忌酒瓶飛空六吋高,掉落時砸了個粉碎。

驟然響起的震耳吵雜聲讓狗受了驚。牠一躍撲向錢寧·雷德的臉,並往內門衝去。錢寧·雷德以為牠要咬噬他的喉嚨,因此試圖大叫。但只見血液四濺,未聞任何聲響,他被自己的牙齒噎到了。

「棺材桶子」埃德的視線沒放在錢寧·雷德身上。他早已旋身以左手槍瞄準瑪莉的腹部,並且半途凍結她的動作——她的右手往前揮,左手浮在背後半空中,寬鬆肥胖的巨大身軀靠踮起的右腳尖保持平衡,彷佛是芭蕾舞伶在跳搞笑版的「天鵝湖」。

但是沒人覺得好笑。她的臉龐驚懼得變形,「棺材桶子」埃德看起來就像個殺人狂。

椅子發出刮擦聲,錢寧從椅子上滾了,他抓著喉嚨,發出哽咽的聲音。

「棺材桶子」埃德的頭痛異常劇烈,腦中流泄的聲響猶如詛咒。不知從哪兒冒出錢寧試圖拔槍的念頭,於是他急轉過身,朝錢寧的下顎猛然一踢。

「咳!」錢寧·雷德咕噥一聲昏厥過去。

那隻狗衝進內門,一路在走廊上狂奔,狗煉鐺啷鏮鏘地拖在後面。

瑪莉·雷德猛然抓住桌緣尋求支撐,但手指一滑卻重重跌到地上。

房屋前面傳來女人的尖叫聲。

「棺材桶子」埃德站在室內中央,一手握持長管的鍍鎳手槍,另一手拿著橡皮棍,茫然的神情活像才剛從精神病的電擊療法中恢複似的。

電視屏幕上有三個瘦巴巴的蠢蛋正勾肩搭背地前後搖擺狂舞,他們的眼珠子轉來轉去,嘴巴開開合合,卻無聲無息。

「棺材桶子」埃德的腦袋倏地豁然開朗;只是兩耳中猶存幾乎難以察覺的徹弱尖銳耳鳴。

他把棍子收進口袋,手槍塞回皮帶里,然後伸手翻轉錢寧·雷德使之俯卧。

「噢,天哪,不要殺他,」瑪莉·雷德哀號著說。「我說。」

「給我一支大湯匙,然後閉上嘴,」「棺材桶子」埃德暴躁地說。「他會他媽的自己告訴我。」

她四肢匍匐地繞爬餐桌,從抽屜里拿了一支湯匙。

「拿過來這裡,」「棺材桶子」埃德說道,並在錢寧·雷德身旁跪下,接著抬起他的頭。

錢寧·雷德呑到自己的舌頭。「棺材桶子」埃德遂把湯匙塞進錢寧的喉頭抵高,直到他能用另一隻手拉出夠長的舌頭,並握住舌尖部位。帶血的舌頭滑溜難握,他試了六、七次才攫住舌尖,將它拽定位。大量血液從他手中流落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