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極樂姐妹認為引蛇出洞的辦法不只一途。如果粉紅仔沒馬上現身,她打算誘騙聖伯相信那小子已經找到東西,然後再迫使粉紅仔攤牌。

這時她聽見槍聲。再真實不過的手槍射擊聲。聽過無數次的她絕無可能搞錯。

她在面向河濱教堂的公園長椅上挺身坐直,竭目四望。

接著傳來尖叫聲。

在老邁不堪的內心深處,她帶著譏諷的念頭暗忖:這真是合乎邏輯的連鎖反應——只要有人開槍,就有女人尖叫。

然而,在她的心理表層上,卻是充斥著各種臆測。如果有人被殺,那麼這東西恐怕是碰不得的棘手玩意兒,她想。

隨後她看到兩名男子快步走出公寓大樓。這樣的距離讓人看不清他們的面貌,而且他們的帽子都拉低到眼眉上,但是她知道自己絕對忘不了他們。

其中一人是個胖子,有張油膩卻白皙的圓臉,寬闊的肩膀給人強壯的印象,身上穿的是達克龍質料的單排扣西裝。他搭著另外一人的手臂,看起來像是在推人家往前走。

另一人是個瘦子,面容枯槁有黑眼圈。即使隔著相當遠的距離,她仍然可以看出他有毒癮。此人穿著淺灰色的夏季西裝,身體抖得像是著涼似的。

他們朝反方向快步走去。極樂姊妹看見他們坐進一輛灰色的別克特級房車。車子跟其他同款式的車沒什麼兩樣。她看不到車牌號碼,只知道是紐約州發出的汽車。

她相信自己應該是有所斬獲:這個情報是可以賣錢的。雖然還不知道值多少錢,不過她會等著瞧。

她不用等很久。兩分多鐘後出現第一輛警車;五分鐘內滿街都是警車和兩輛救護車。

此時人們紛紛探出窗口,照例也引來人群聚集。警方已隔出警戒線,維持屋子前面通暢無阻。

她想,這下子趨近現場就沒問題了。她看見擔架抬出一個人,並迅速推進了救護車。第三名醫務人員隨行在旁,手持一瓶血漿。救護車嗚嗚響著警報器迅速離去。

她認出那張臉。

「『掘墓人』約恩斯,」她輕聲自語。

一股凜然戰慄竄過她的背脊。

「棺材桶子」埃德走了出來,試圖甩開兩名協助他的救護車醫務人員。不過,他們終究讓他坐進了第二輛救護車離去。

極樂姐妹正要後退離開,卻聽見有人說:「還有另外一個呢,有個非洲人被割斷了喉嚨。」

她迅速離開。此時卻看見兩輛滿載重案組便衣刑警的黑色房車停了下來。她明白這是個能讓她割喉送命的值錢情報。

為了叫計程車,她快步爬上百老匯的斜坡路。她甚至慌張到忘了打開陽傘來遮蔽直射臉龐的陽光。

直到坐上了計程車,感覺它在移動之後,她才再度感到心安。不過她很清楚:必須除掉聖伯和那輛棘手的林肯車,否則她恐怕會深陷險境。

抵達自家那條街的時候,她發現到處都是消防車、警車和衣著厚重的人群——大部分是義大利人和少數黑人——頂著正午的燠熱,冒著中暑的危險,來一償他們病態的好奇心。

這整個城市都瘋了,她心想,無論高級小區或貧民區。

計程車越開越近,她伸長脖子尋覓自己的住處,但絲毫沒看見它的蹤影。從車窗內望向萬頭鑽動的人群,她看不到殘留的地板。在她眼中,整棟屋子似乎憑空消失了。她唯一見到的只有林肯車,在大太陽底下像燒紅的煙捲般顯眼。

她在逼近警戒線之前叫停計程車,並攔下一位路人。

「街上那邊發生了什麼事?」

「爆炸!」沒戴帽子、貌似義大利人的工人喘著氣說道,他的呼吸沉重,彷佛吸不到足夠的熱塵空氣。「房子給轟掉了。炸死了住在裡面的一對老夫妻。聽說他們叫做極樂。兩個人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大概是死了。」

他沒管她會有何反應,話才說完就立刻像其他人一樣趴著捜索碎紙片。

這下子可好,真是妙不可言哪?她心想。隨後她向計程車司機問道:「去看看他們在撿什麼。」

司機下了車,跟一個年輕人借張碎紙片來瞧一眼。那是一張百元紙鈔的一角。他把它拿回去給極樂姐妹瞧瞧。年輕人滿腹疑心地跟在他身後。

「百元鈔票的碎片,」他說。「他們八成是印假鈔的。」

「那就把它撕了,」極樂姐妹說。

站著的那兩人直盯著她看。

「把東西還給他,讓他走吧,」她說。

她頓時明白,是聖伯試圖炸開她的保險箱。她一點也不驚訝。不過,他大概用了一噸量的炸藥,她猜想。她真希望他要惡作劇也選個好一點的時機。

計程車司機爬回駕駛座,疑慮漸增地看著她。

「你不就是要到那間屋子的嗎?」

「說什麼傻話,老兄,」她喝斥道。「房子都不在了,我還去個什麼勤兒。」

「你不想跟警察談談嗎?」他堅持。

「我只要你掉頭,載我回去白原路,在遊樂場邊放我下車。」

這會兒,毫無綠意的遊樂場空無一人。艷陽燒烤著沙坑,鐵制滑梯散發著熱氣。極樂姐妹坐在長凳上,火熱的條板灼燙著她的臀部。但她卻沒意識到。

她取出煙管,填入油布小煙袋裡的大麻粉末,用刻著姓名縮寫的老式金煙鬥打火機點煙。接著,她打開黑白紋陽傘,左手拿著遮陽,右手持煙斗,將甜味辛辣的大麻煙深深吸進肺里。

極樂姐妹是個宿命論者。倘若她讀過歐瑪·海亞姆(Omar Khayyam,一〇四八~一一二二,波斯詩人、哲學家、天文學家)的《魯拜集》,那麼現在浮現她腦中的可能是:

手指移動而書寫,寫字成行漸成篇;無論虔誠或機智,抑或空淌淚以對,隻字片語難消抹……

但她其實想的是:哼,我又重回一無所有的原點了,但我才不會坐以待斃呢。

生活的歷練早已教會極樂姐妹不流淚。哭哭啼啼的妓女無濟於事;而她正是以妓女起家的。十五歲時,她就逃離了稱之為家的簡陋木屋——他們家是做佃農耕種的——跟著一名皮條客去當妓女,因為她長得太可愛,而且也太懶於鋤玉米和采棉花這類勞務。當棉花和玉米成為市場上的滯銷貨時,他告訴她,只要願意賣身,她一定找得到買主。回憶勾起了一抹微笑。他是個不怎麼樣的皮條客,不過卻討人喜歡。但最後他還是跟後來的人一樣一腳踢開她,除了自己的衣服外,她一無所有。

這時她的思緒轉為憤世嫉俗:就連棉花也會日久變爛,玉米也會因蛀洞過多而剝不了皮,更何況日漸珠黃的妓女。

總之,當她轉行經營起信仰治療所之後,生活開始闊綽起來,這意味著她能大啖豬排和烤豬,而非啃食豬腳和豬小腸。之後她的男女關係更完全改觀,開始換她當家做主了,一旦她厭倦了哪個情人,她就把他們掃地出門。

她把煙斗里的煙灰敲落。赭色的瞳孔擴大而流露出冷酷無情的味道,堅韌的皮膚下隱隱泛著粉紅色的斑點。

當她朝白原路上行走時,單調乏味的建築物投射出刺目的明亮色澤。她已經有二十多年沒來到這片高地了。她覺得自己的腳步彷佛在騰空滑行,但她的神智仍舊清晰不紊。

她開始懐疑自己打從一開始就錯估了這筆勾當。她本來以為是一批海洛因的貨,不過也許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不可能是什麼勞什子的藏寶圖,她氣惱地想。那種老掉牙的騙局,在飛機出世時就已經被淘汰出局了。

難道真的是?心中的另一種想法如此質疑。有可能是哪個幫派發現了某處的寶藏,畫了一張標示所在處的地圖嗎?但那會是什麼鬼寶藏?而且這張地圖,究竟是怎麼落入噶斯這種人的手中?一個頭腦簡單的公寓管理員?

大麻煙草令她的思路如跳吉魯巴似地活躍。她轉進一間雜貨店,點了黑咖啡。

她沒注意到隔壁的男人,直到他開口說話:「請問你是模特兒嗎?」

她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他看起來像個業務員,是那種挨家挨戶敲門推銷的業務員。

「不,我是惡魔的情婦。」她兇惡地說。

那男人脹紅了臉。

「抱歉,我以為你可能是哪個廣告公司的模特兒。」說完他就一頭埋進了報紙堆。

那是一份《美國日誌》晚報,她看到面向她那一版的橫幅標題:

兩名哈萊姆區刑警,因不當行使暴力遭勒令停職

另有一篇針對此標題的專欄報導。旁邊刊登著「掘墓人」約恩斯和「棺材桶子」埃德的相片,活像罪犯檔案照里的哈萊姆搶匪二人組。

她盡量看完整個報導,直到那人折起報紙。

所以他們倆殺了人啰,她想,在河濱教堂前。一定是在粉紅仔謊報假火警的那個時候。

她的思緒翻騰得厲害。她試著回想粉紅仔的一言一行與神態。一個想法逐漸成形,但她還沒想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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