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我知道她得手了,」聖伯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挖出他埋在車庫裡的半品脫硝化甘油。「還想裝出一副無辜善良的模樣。她以為她騙得了聖伯。我老早就知道她是個騙人的婊子。」

他喃喃自語地幹活。雖然情況急迫,但這玩意兒他得小心處理才行。粉紅仔只離開這裡五分鐘,不過極樂姐妹幾時回來都無所謂啦,屆時他必然已拿到東西走人了。

「鬼才相信她會去給噶斯送行,」他喃喃地說。「那個說謊的婊子才不可能說真話。東西一旦到手,不管是什麼玩意兒,她一定馬上把我出賣給警察以尋求保護。」

綠色玻璃瓶里裝滿了硝化甘油,橡皮塞緊緊密封瓶口。從她開始想要除掉他的時候算起——因為她的某個情人反對把他留在這裡——這東西他已經藏了十五年。

「反正橫豎她都會把我除掉,」他低聲嘀咕。「不過,她得為此坐二十五年的牢。」

當初他把瓶子包在一截橡皮管內,並用一卷膠帶綁住。經過了十五年,質地變硬了,瓶子似乎陷得更深了。起先他是一邊用鏟子挖掘,一邊用一把木摺尺測量挖洞範圍。以前他把瓶子埋在二呎深處。如今挖了二十吋深的時候,他丟掉了鏟子,改換炒菜鏟子挖掘。然而又挖了十吋之後,他總算觸及包裹的最上層,炒菜鏟子的作業效率真緩慢。時間正一點一滴地流逝,他身上可說是汗如雨下,他仍穿著老舊的司機制服和帽子,感覺上像是置身於炭烤箱似的。

現在他得小心翼翼地幹活,用湯匙除掉腐朽包裹周圍的塵土。

朽壞的膠帶和橡皮管有如腐爛的軟木塞一樣從瓶身鬆脫開來。他強忍住用湯匙去碰觸瓶子的慾望。

「看那婊子還高不高興得起來?」他喃喃地說。「回到家發現我走了。連我的屍體都不用埋。只要搧走這些灰塵就好。」

綠色瓶子終於現身。他戰戰兢兢地一吋一吋將它從藏匿處緩慢取出,橡皮塞掉落下來,但還有一層薄膜仍封住硝化甘油。他屛住呼吸將瓶身側立起來,然後喘了一大口氣。

上膛的獵槍躲在旁邊地上。他右手握著硝化甘油瓶,左手前探拿起獵槍,然後像舉著兩噸鋼鐵的舉重選手般緩緩起身。

為了不讓硝化甘油見到陽光,他把它置入胸前外套底下。汗水從司機帽緣汨汩流下,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宛若跨越尼加拉瓜瀑布的走鋼索人,步步為營地穿過花園乾巴巴的凹凸土地。

抵達廚房門口後,他先把獵槍靠在牆上,再用右手開門,徹底轉過身才踏進廚房,以確保瓶子絕不會撞到門緣。然後他輕輕關上門,四下張望尋找安置處。廚房桌子看起來似乎很安全。於是他把瓶子擺在油布桌面中央。

現在他得回車庫拿另一個小包裹,裡面裝有八分之三吋菱形鑽頭的電鑽、一條十二吋長的引信,和四分之一吋口徑的兩呎長橡皮管。

這個用塑料紙包裝的包裹,被藏在吊於椽上的舊輪胎內。從埋下硝化甘油及他跟極樂姐妹爆發第二次嚴重危機算起,這些東西他已經保存了十一年。那一次是因為極樂姐妹斷定,她之所以很難有個可信賴的新戀人,主要原因是他賴著不肯走。

他才離開廚房幾分鐘,母山羊就趁機開了紗窗門進屋,並且正在咬食桌面油布。牠邊吃邊把油布往桌邊扯,眼下已咬出一個幾吋深的洞。硝化甘油瓶因此移動六吋多,險象環生地逼近桌邊,不過還保持直立不倒。

牠正要咬下第二口之際,他叫道:「喂!」母山羊停了下來,黃眼睛冷冷地注視他,然後轉頭繼續咬嚼下去。

他猛然提起獵槍瞄準牠的頭。

「滾開,不然我就他媽的把你的頭轟爆,」他乾澀的聲音透著殺機。

他的掌心開始冒汗,但他不敢開槍。

山羊緩緩轉頭看他。牠當然不知道他怕得不敢開槍。他望著牠,一副行將開槍的模樣,而牠也信以為真了。

牠仍然氣派十足地轉過身,用頭頂開門,優雅地步出廚房。而他甚至不敢從後面踢牠屁股。

他重新把硝化甘油移回桌面中央,旁邊放著另外那個包裹。然後他坐在卧鋪上,拉出他附鎖的箱子,解開了大掛鎖,取出酒精燈和湯匙,接著燒煮一劑純海洛因好讓自己冷靜下來。他的手抖得厲害,嘴巴動個不停,但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啊!」

毒品注入手腕血管時,他呻吟出聲。

他把這些行頭收進箱子鎖上,再推回卧鋪底下,隨後坐著等藥效發作。

「她是怎麼得手的?我有什麼好在乎的?」他又開始自言自語。「那狡猾的婊子甚至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耶穌的十字架騙到手。」他咯咯乾笑起來。「不過老聖伯可要比她技髙一籌。」

此刻,他的雙手已經恢複平穩,腦袋也清晰的彷佛無所不知。他甚至覺得自己能在賭骰子的首輪中丟出雙二的點數四。

他站起身,打開包裹,把電鑽的鑽頭裝上。接著把它拿在右手上,走到卧鋪處,左手取回獵槍,再走進極樂姐妹的卧室。

他把獵槍放在抽屜櫃前的地板上,然後拔掉抬燈的電插頭,改插電鑽插頭。

外鎖對他而言輕而易舉。他在鎖的附近鑽了一排洞,直到鉸鏈蓋板往前倒下。接著他著手在保險箱轉盤右邊一吋處鑽洞。堅硬的保險箱鋼板毫不讓步;差點磨壞了金剛石鑽頭,最後好不容易才鑽透進去。

現在輪到棘手的部分了。他將口徑四分之一吋的管子插進八分之三吋的洞口,直探入保險箱門內底處,並徒留一呎多的管子露在外面。他把它剪短到只剩一吋。然後用一張白色信紙捲成漏斗狀,再把尖端那頭插入橡皮管。

他回廚房拿硝化甘油瓶走進卧室。他用安全別針一端掏出瓶頸處的橡皮薄膜。做好萬全的預防施後,他屛住氣息將瓶中物平穩涓細地倒進漏斗內。倒完之後,他讓空瓶站在地板上,打從心底吁出一大口氣。

他開始感到得意洋洋。現在總算大功告成了。他移開紙漏斗,把引信插進橡皮管頭裡面,然後開始收拾電鑽和空瓶,但他旋即想起:「我這是在幹嘛?」

他擎起上膛的獵槍,準備劃火柴時,卻聽到廚房門口有動靜。他猛然掄起獵槍,扳上雙槍管的板機,隨即走進廚房。結果只是那隻母山羊試圖重新闖進來。他突然一陣火大,撤回槍口想敲打牠的頭。但倏地一個主意竄進他的腦海。

「你想進來,那就進來吧,」他喃喃說道,大開門戶讓牠進來。

牠的目光打量著他,然後四下張望慢呑呑地走進來,彷佛牠是第一次到這裡似的。

他不懷好意地咯咯笑,返回卧室點燃火柴。母山羊好奇地跟著他,而就在他點燃引信之時,牠歪著脖子窺探他腿邊周遭。聖伯並沒看見山羊尾隨他進了卧室。引信一開始燃燒,他馬上轉身開跑。山羊以為他要追牠,也跟著轉身跑開。但牠跑錯了方向,聖伯看到牠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他被山羊絆倒而俯身跌在地上。

「有羊,小心!」他跌倒時哇哇叫。

他忘了放開仍握在手中、槍托朝前的獵槍扳機,當初他是打算用它來痛打山羊頭的。

槍托撞到地板,接著雙槍管走火了。大型鉛彈重擊保險箱正面,而後面正是半品脫的硝化甘油。

奇怪的是,房屋竟然只朝三個方向解體:前面、後面和上面。屋子前部飛到了對街,床鋪、桌子、抽屜櫃和手繪陶瓷夜壺之類的東西,全都撞上鄰居屋子的前部。極樂姐妹的衣服——有些可追溯至一九二〇年代——則散布滿街有如多彩的怪奇床罩。房子後部則夾帶廚房爐具、冰箱、餐桌椅、聖伯的卧鋪和附鎖箱,以及廚房用具等等,一起飛越後面圍籬直衝進空地。後來,在那區域露宿的流浪漢,還因此得以烹煮數月以來難得一見的蔬菜燉肉豪華大餐。瓦楞鐵皮車庫完整無損地移動了一百呎遠,徒留林肯禮車赤裸裸地暴露在陽光下。而包括閣樓在內的屋頂部分,隨同那架豎式老鋼琴、極樂姐妹的寶座和紀念箱,全部都橫飛上空,並且在爆炸聲響逐漸停息後許久,猶能聽見琴聲在遙遠的某處獨自鳴響。

被炸掉的保險箱外門和廚房爐具一起往後飛。鋼製內門則像一個鼓脹紙袋被一記強拳擊中似的爆破。百元紙鈔的碎片漫天飛舞,活像颶風卷襲的綠葉。那天稍晚,遠至十個街區外的人們都在撿拾鈔票碎片,有些鄰居甚至整個冬天都在試圖拼湊這些碎片。

不過房屋地板卻安然無恙。所有的散落碎片皆一掃而空,寸屑未留,唯有光滑的木板和油氈表面有所損壞。

這場爆炸過後,很難判斷聖伯和那隻母山羊被炸到哪兒去了,但不管去了哪兒,他們必然是相濡以沬,因為布隆克斯郡法醫鑒識科的兩名助手無法區分山羊碎片和聖伯的屍體碎片,而那些是唯一可供研讀的剩餘物。

這場騷動的癥結在於,聖伯以前從沒炸過保險箱。其實要炸開保險箱,只需用五分之一的硝化甘油,而無須送上他和整棟房子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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