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瑪麗皇后號在中午十二點整準時出航。

碼頭服務員說,他們從未見過庫納船運在出航時發生這麼多事。

兩艘在一旁纖引大船緩緩離岸的拖船相撞在一起;一名強壯的水手醉得不省人事;而某艘拖船的船長則被他自己的假牙給嗆到了。

兩名慶祝妻子遠行的粗壯生意人,連同一位來給女兒送行的胖女士,都跌進了船塢,於是瑪麗號只得折回,等待他們被撈起來。

而試圖將人群堵在警戒線後方的碼頭警察則被團團圍住。接著便是衝突開打;好些人遭到群眾踐踏。

船上有一千五百名乘客,碼頭上則有五千名送行的群眾。隨著拖船的汽笛聲一響,指揮秩序的吼叫聲以及六千五百個喉嚨的扯嗓道別聲,加總起來的噪音足以將死人從墳墓里吵醒。

有關當局說,這全是肇因於天氣過熱。雷雨來襲的威脅已經解除,陽光從萬里無雲的晴空無情地射下。

在這一團混亂當中,沒人多看粉紅仔一眼。這裡瀰漫著一種國際化的氣息,人們的思緒只關注著遙遠的人與地。那些看到他的人,要不是以為他是非洲政治家、古巴革命者、巴西弄蛇人,不然就以為他只是哈萊姆區平凡的擦鞋童罷了。

粉紅仔正在尋找那個行李箱。

正當每個人的注意力都投向碼頭上的一團混亂時,他望過貨運堆,直盯著碼頭末端的庫房。

一名警衛折返,當場逮到他。

「你在這裡做什麼,小子?你知道,這裡可沒你的事。」

「我要找喬依。」粉紅仔說,像笨蛋似的低頭閃躲,好驅散守衛的疑心。

一如所有的黑人,粉紅仔心知如果自己表現得夠蠢,那麼一般白人就都只會把他當成無害的白痴。

守衛盯著粉紅仔瞧,忍住笑意。

粉紅仔正在流汗,染料流經之處都留下大片的紫色污漬,從紅色針織絲質緊身衣的背面、正面下方、腋下一直到棕櫊海灘褲的臀部,到處都是。從他臉上滑落的汗水聚積在顎下的帽帶結上,然後滴落在地板上。

「誰是喬依?」守衛問道。

「搬運工喬依。你認識喬依吧?」

「去樓上的乘客行李保管處瞧瞧,搬運工不在這裡工作。」守衛說。

「好的,先生。」粉紅仔說完,拖著腳步走開。

一會兒之後,另一個守衛過來加入工作。先前的那個守衛告訴他的同事:「看見那邊那個黑鬼沒?」他指著粉紅仔,「戴著白帽子、身穿紅緊身衣,正在上樓的那個。」

第二個守衛應聲望去。

「他正在流墨水。」第一個守衛說。

第二個守衛笑了開來。

「我是說真的,」第一個守衛說,「你看那邊的地上,他在那兒流了汗。」

第二個守衛注視著灰色水泥地上的紫色斑點,難以置信地例嘴笑了。

第一個守衛愈形憤慨地說:「你不相信?那你親眼去瞧一瞧?」

第二個衛點了個頭表示認同。

第一個守衛釋懷了。

「我曾聽說過,黑鬼流的汗就跟墨汁一樣,」他說,「不過我倒是頭一回親眼看見咧。」

粉紅仔一走近等候登船的行李區,便看見了那隻行李箱。在它周圍的行李都已上了船,只剩它孤零零地立在那兒。

他沒靠近它,彷佛光是看到它就心滿意足了。

下一步就是找到那個非洲人。

他在鐵路支軌架下方的水泥突堤後方擇好定位,監視著離開碼頭的人。在人群中認出他來並不難,他就像脫脂牛奶里的蒼蠅一樣醒目,他想。

但一小時後他放棄了。如果非洲人曾經來為噶斯和琴妮送行,那麼這個時候他也應該早就離開了。

他決定去城裡的住宅區,向非洲人的房東太太問個清楚。要是真的找不到非洲人,那麼握著那隻旅行箱的自己將會被逮。

非洲人的租屋位在一四五街和第八大道之間。麻煩的是該如何不被警方逮住,並安全抵達那兒。他猛然想起,自己越來越引人注目了,因為染料浸遍了他全身的衣服。除此之外,他身上只有十五分錢,即便找到願意搭載他的計程車司機,他也沒辦法乘車。

就在他反覆思考這點時,一個身上前胸後背背著夾心廣告廣告牌的老人,沿著碼頭對面的人行道慢慢拖著步伐走來,渴望地凝視他所行經的每一間酒吧。這天早晨,由於血液里那四顆強效興奮劑的效用使然,粉紅仔的心智格外清澈機敏。

他讀了讀那些在老人肩膀上縱向懸晃的廣告廣告牌文字:「布爾斯基雜耍秀在澤西市登場,五十位美麗女孩,十位脫衣舞讓,六位活力十足的喜劇演員,全世界最精採的表演」。而在某段詼諧文字下方則用紅色粉筆寫著:「勝過畢加索」。

粉紅仔打量著那個老人,他頭戴破破爛爛的草帽,有紅色的蒜頭鼻、兩天沒刮的白鬍渣,廣告廣告牌底下露出褲腳反褶的松垮破舊長褲,磨損的鞋子則有一隻鞋底已經鬆脫了。他認為他是來自霍布肯一帶的流浪漢。

他抄近路越過車道,走近那名老流浪漢。

「大家說的是真的嗎?」他慢慢地拖著腳步問道,像是個與白人交好的黑人,「我剛從密西西比來這裡,我想知道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

那老人抬起濕黏的眼睛看著他。

「什麼事情是不是真的,小哥?」他帶著酒意說道。

粉紅仔用他粉紅色的大舌頭舔了舔紫色的嘴唇。「就是那些白女人會全裸演出,真的嗎?」

老流浪漢咧嘴而笑,露出一對臟髒的暴牙。

「全裸!」他嗓音沙啞地說。「豈止如此,她們甚至還剃毛呢。」

「我真希望能親眼瞧瞧。」粉紅仔說。

這讓流浪漢興起了個念頭。他整個早上都在卡車司機和碼頭工人堆里招徠生意,而身上掛著這副夾心廣告牌,甚至連酒保也不讓他進酒吧。

「你先幫我拿著這副廣告牌,我進去找個朋友。我會看看能不能幫你一點忙。」他允諾道。

「好的。」粉紅仔說,並幫老流浪漢從頭上卸下廣告廣告牌。

老流浪漢奔向最近的酒吧,消失其中。粉紅仔朝反方向離開,在第一個轉角處拐彎離開對方的視線範圍。然後他停下來,並把廣告牌掛在身上。綳得緊緊的廣告牌前後兩面都突了出來,好像某種新奇的游泳浮袋,但他覺得這樣就有所掩護了。他大大方方地走向哥倫布圓環去搭百老匯地鐵。

他在一四五街和萊諾克斯大道之間下了車。他一從地鐵票亭出來,就脫下夾心廣告廣告牌。現在他人在哈萊姆區了,不再需要這玩意兒了。

他走到第八大道上,準備從銀月酒吧的側門進去。

「噓,噓。」有人從隔壁入口出聲。

他四下張望,看到一個黑人女人示意他過來。他走上前察看她要幹嘛。

「別進去,」她警告他,「有兩個白人警察在裡面。」

她並不認識他,但哈萊姆區的黑人卻有團結一致對抗白人警察的強烈默契;只要白人警察在附近出現,他們就會馬上警告其他人,誰被通緝並不重要。

他環顧周遭尋覓警車的蹤影,神經緊繃,並打算離開。

「他們是穿便衣的傢伙,」她詳細說明。「開著那兩輛不起眼的福特偷偷潛進來。」

他瞄了一眼停在那兒的福特房車,沒跟她道聲謝,就徑自往第八大道下方離去。

他那超級冷靜的腦袋輕易就想通了。兩名便衣傢伙之所以會在這特定時間到那棟廉價公寓,唯一的理由就是他們正在找非洲人。這表示他們已經獲得有關非洲人的消息,而那是他所不知道的。

直到走過兩個街區後,他才覺得已經夠安全,可以進酒吧去了。這時,他才想起來自己沒錢,於是他只得繼續下行到一三七街一個朋友處,那個朋友經營一間以煙草店為幌子的彩票簽注站,毒販也會經常過來賣一些大麻煙和混摻雜質的海洛因包給青少年學生。

他這個朋友是個名叫海帝老爹的老人,晒黑的粗厚老皮上散布著麻瘋病似的白斑點。又黑又小、發著霉臭味的店裡熱得要命,但海帝老爹卻穿著厚厚的棕色毛衣,黑色的狸皮帽壓得很低,低得都碰到他煙黑色的眼鏡框了。他一臉陌生地盯著粉紅仔瞧。

「你需要什麼,麥克?」他以尖細的假聲懷疑地問道。

「你怎麼了?」粉紅仔憤慨地說。「你瞎了眼啦?你認不出我是粉紅仔了嗎?」

海帝老爹透過煙色的鏡片凝視他。

「你的確跟粉紅仔一樣丑,」他坦承,「而且體格也差不多。不過你頂著那身膚色幹嘛?你跌進黑莓汁里去了嗎?」

「我染了色。警察正在找我。」

「那就給我滾,」海帝老爹出言警告。「你想害我被抓嗎?」

「沒人看見我進來這裡,而且你也親眼證實沒有人認出我來。」粉紅仔辯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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