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聖伯在車庫附近磨蹭了好半晌,然後才鼓足勇氣進屋去。

他用油灰將三顆子彈造成的彈孔填補起來,並且噴上快乾黑亮漆。但是左後方擋泥板上的兩個大凹痕和一道長裂縫卻掩飾不了。他沒有可以替換的鏡子,所以他乾脆拆下前面兩個擋泥板,用噴漆蓋過拆卸留下的痕迹。不過這麼做也幫助不大;因為螺栓孔還在。牌照看起來沒有問題。他有好幾個可以替換的車牌,當然都不是合法登記的號碼。他換上的是一面康涅狄格州的車牌。

他還是繼續東摸西摸。他還一度想把整部車子漆成別的顏色,或者至少把上半部漆一下。不過,最後當激動情緒漸漸消散後,他就變得擔驚受怕了。他知道自己如果太神經兮兮,絕對會被極樂姐妹看穿並惹上麻煩,因此他決定進屋做個了結。

現在得換她服侍他了,他告訴自己。二十五年來,她害他無依無靠、無家可歸,但他並不打算只為了個小麻煩,就孤孤單單地拔腿逃跑。要是真的出事,他也要拖她下水。不管怎麼說,這是她出的主意,他替自己辯解著,他只是嘗試接收她的生意罷了。

他悄悄踏上通往房屋的小徑,懷裡揣著獵槍,像在潛伏接近敵人似的。

只有紗窗門關著。他開始謹慎提防。當他把頭探進廚房時,他瞪大了眼睛,極樂姐妹正坐在廚房桌邊喝著黃樟茶,邊抽大麻煙斗,一副無比滿足的模樣。一瞬間,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她拿到東西了。他頓時氣得七竅生煙,但下一秒他馬上頓悟,她不可能得手的。他走進廚房,然後關上門。

廚房側面和後方都有窗戶,但百葉窗全都關上以隔離熱氣,唯一的光線是從紗窗後門透進來的。廚房桌上鋪著藍白格狀油布,擺在側面窗戶前。爐子靠著內牆而立,聖伯那條覆蓋著軍用毯的卧鋪,就擺在後窗下方。

極樂姐妹並沒有換衣服。她側坐在桌邊,翹起一條腿,露出襯裙的褶邊,然後得宜地翹著小指,將熱騰騰的茶杯端到嘴邊。她黑色的珠珠包擺在桌面上,那把黑白相間的陽傘則斜靠在她身旁的牆面。

冰箱上頭有個小電風扇在轉,攪動著大麻煙味和黃樟茶香。

她從杯緣上方好奇地打量聖伯。

「哼,你可回來了。」她說。

聖伯咳了一聲。

「你看見我啦。」他嘟噥著。

粉紅仔坐在極樂姐妹對面,他的身軀比她高聳,他看起來像個站在椅子上、有桶狀胸的侏儒。他的目光在兩人之間流轉。

「你看見噶斯了嗎?」他用嗚咽的聲音問聖伯。

「我說過了,我等一下會告訴你。」極樂姐妹疾言厲色地對他說。

聖伯弄不清她玩的是哪一招,所以決定靜觀其變。他在卧鋪上坐下,將上膛的獵槍放在身邊,然後把手伸到床底下,拉出一個生鏽的上鎖鐵箱,裡面裝著他所有的家當。他從褲子的側邊口袋拿出一把以長銅鏈系在皮帶上的鑰匙,用它打開鎖住箱子的耶魯大掛鎖。

兩雙眼睛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但他故做不在意狀。他拿出他自己專用的酒精燈、茶匙和注射針頭。

他們靜靜看著他把一包海洛因和一包古柯鹼混在一起,點燃酒精燈燒煮茶匙,再注入針筒。接著自己把毒品打進左手腕上方的血管里。當針頭注射時,他露出如動物牙齒般的蛀蝕黑牙,但隨著針頭抽出,他的嘴巴也隨之放鬆垂下,逸出一聲輕嘆。

極樂姐妹喝完茶,緩緩呑吐著散發甜香的大霧好幾分鐘,等待他的藥效發作。

「那個旅行箱怎麼了?」她終於問道。

聖伯四下顧盼了一番,彷佛期待會在廚房發現旅行箱的蹤跡。他尙未捏造出任何一種說法,儘管他不斷地偷看她,但卻沒看出任何端倪。表面上看來,她似乎一派安然沉靜,可是依他過去的經驗判斷,這根本不算數。因此,最後他決心說謊說到底。既然他已經追丟了那輛天殺的貨車,而且還轟掉某個王八蛋的腦袋,那麼現在無論做什麼,都不能改變鐵一般的事實了。他也他媽的老得不想操煩所有隨之而出的瑣事了。

他舔了舔乾癟的嘴唇,低聲地說:「我們全搞錯了。那個旅行箱里什麼都沒有。快遞員把箱子取走之後,就直接送到碼頭,把它放在那兒了。我跟蹤他們,可是我發現箱子裡面空空如也,我猜想它們早就被掉包了。所以我就掉頭迴轉,全速飆回上城區找妳,可是妳已經走了。所以,我想妳已經得手了——如果真有什麼東西的話。」

「我就說嘛,」她語帶玄機地說。「我們是在白費力氣。」

粉紅仔勃然大怒,瘡痍的臉龐氣得扭曲變形。

「你們在找噶斯的藏寶圖,」他指責道,「所以才給我弄了一劑強效麻醉藥。你們想偷走噶斯的藏寶圖,不顧他的死活,害他被人殺死。」

「他跟你一樣都還活得好好的,」極樂姐妹冷靜地說,「我看到他跟快遞員說話,就在——」

「你看見噶斯還活著!」粉紅仔驚叫出聲,圓鼓鼓的眼睛驚惶不已。

極樂姐妹恍若未見地繼續說:「我不只看到他,還摸到他。快遞員來取行李箱的時候,他曾和他們談話,並把藏寶圖交給他們寄送。」

粉紅仔不可置信地盯著她。

「你看見噶斯把藏寶圖交給快遞員?」他獃獃地附和。

「你在慌個什麼勁?」她尖銳地問,「不就是你說他要把藏寶圖交給他們,然後寄到迦納給他的嗎?」

「可是我以為他現在已經被殺了。」粉紅仔困惑結巴地說。

聖伯以不變的蠢表情輪流看著他們倆。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現在他也許已經被殺了,可是我在那裡的時候他確實還活著,」她說,「而且琴妮和那個非洲人已經收拾好行李準備離開。琴妮正在替今天要搬進來的新夫妻整理屋子。」

粉紅仔一臉目瞪口呆。他張口欲言,卻被前面街上的汽車喇叭聲打斷。

「是安傑羅。」她隨口說說,目光銳利地來回在他們臉上梭巡,觀察他倆的反應。

這兩人突然都露出心虛、進退兩難的神情。

她嘲諷地冷笑著。

「坐好別跑,」她說。「我出去看看這麼大清早他來幹嘛。」

「可是今天並不是他的日子啊。」粉紅仔嗚嗚地說。

聖伯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不過,極樂姐妹起身,只說了句:「當然不是。」

前門從不打開,所以她從後門進出,走小徑繞過屋子。她的長裙拂過高高的枯草叢,裙襬黏上了乾枯的野草和芒剌,但她毫不在意。

一個身材粗壯、膚色黝黑的黑髮男人,頭戴一頂飾有灰絲帶的海軍藍草帽,臉上架著一副黑框的偏光太陽眼鏡,身穿炭灰色的山東綢料西裝、白色絲質襯衫,打著栗色領帶,坐在一輛配備白胎壁輪胎、黑色眩目的MGA跑車駕駛座上。他是管區巡官。

晒黑的臉龐一看到她,便露出成排整齊的白牙。

「近來如何,極樂姐妹?」他友好地打招呼。

她把戴著手套的手放在車門上,質疑地看著他。

「跟平常一樣。」

在明亮的陽光底下,她灰色假髮上的黑色草帽像蟑螂似地油亮閃爍。

「你確定?」他的聲音語帶雙關。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剛從警局過來,」他說,「我一收到通緝公報,就馬上跑來找你了。我至少還能替老朋友做這麼點事嘛。」

她注視著他墨綠色的太陽眼睛鏡片,想要直視他的眼睛,卻只看到自己的倒影。她感覺有麻煩近身,於是她朝對街望去,察看是否有人正在監視他們。

對面的別墅是這個街區唯一的另一棟房屋。住戶是一大家子義大利人,不過,對於巡官拉風的車子停在極樂姐妹家門前,他們早就見怪不怪了;對於那間屋裡發生的其他怪事,他們根本懶得理睬。此刻連半個小孩的鬼影子也沒看見。

「那些廢話就省省吧。」極樂姐妹說。

「好,」他附議道,「今天早上大約六點半,法國航運公司的碼頭附近發生了一件獵槍殺人案。」他繼續說著,銳利的目光透過厚重眼鏡觀察著她,但她的表情毫無變化。「據說好像有一個人站在人行道上,被停在路邊車子里的某個人用獵槍射死了。警方在被害人附近的人行道上找到一把裝有滅音器的短管型袖珍手槍。而且才剛發射過。重案組認為,持袖珍手槍的男人企圖槍殺車裡那男人,結果卻反倒被獵槍給射殺了。這種短管槍可是行家用的玩意兒。總之,那兇手逃脫了。」他漫不經心地說,等待她有所反應。

她沒有任何反應。只說了:「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他聳聳肩。

「沒人搞得懂這件案子。你曉得,關於那兩部車子和兇手的描述,眾說紛紜。他們只能確定一點:就是那輛車子是一輛低車身的黑色豪華轎車,不過卻沒人知道它的廠牌。但是有一個目擊者描述兇手是個上了年紀的黑人老爹,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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