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粉紅仔透過布隆克斯區白原路和二二五街街角自助洗衣店的玻璃窗凝視著。店裡後牆上有個電子鐘,時間是三點三十三分。

天空烏雲密布。空氣悶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像是雷雨將至。區際捷運的高架鐵道在上空森然出現,沿著白原路的彎道曲線靜靜蜿蜒。他竭目所見,儘是了無人跡的街道。四周安靜得不太真實。據他推斷,從曼哈頓河濱公園到達這裡大概花了一個多小時。部分路程他偷偷搭乘紐約中央車站的調軌車,但之後他就悄悄潛行過無數寂靜沉睡中的住宅區,一有人映入眼帘,他就低頭躲藏。

現在他開始覺得安全了,可是身體卻依然發抖打顫。

他往東朝義大利區走去。

公寓建築漸漸被南義大利建築風格、粉彩柔和的別墅取代,再配上花園和聖人石膏像。再過一會兒,房舍逐漸稀疏,間或出現小菜園,以及雜草蔓生的空地,空地上還有睡覺的流浪漢和被拴著的山羊。

終於,他抵達了目的地,那是一棟久經風吹兩打、單層樓的粉紅色灰泥別墅,位於沒有人行道的未完工的街尾。這間小屋兩旁的空地被當成垃圾場。奇怪的是,它竟然有一間山形的閣樓。鐵絲網遠遠地圍住這棟屋子以及花草枯死焦黃、野草叢生的前院。前門的壁龕里有個十分清瘦、飽受折磨的耶穌受難大理石像,上面儘是鳥糞。屋檐下隔出的其他壁龕里,則擺著守護義大利農民、五彩繽紛的聖人石膏像。

前排窗戶全都緊閉著,併合起百葉窗。除了傳出不羈舞節奏強烈的微弱琴音外,這間屋子看來似乎荒廢了。

粉紅仔躍過鐵絲網,踏上屋側附近被蔓生野草淹沒的小徑,小心翼翼避開水泥制的小鳥戲水盆、義大利建國英雄加里波底的鐵制雕像、和一個插著人造玫瑰花的鋅制大花瓶。

高高的厚木板籬笆圍起寬闊的後院。後門通往結實累累、葡萄葉布滿灰塵的葡萄棚架。一邊則是殘破的工具棚,毗連著雞舍和兔籠。工具棚的門邊有只用繩子拴住的母山羊,以睿智且哀傷的眼神盯著粉紅仔。再過去是因缺水和疏於照料而枯死的土灰菜園。不過後面籬笆處卻有一畦給水充足、照料妥善的大麻,就種在波浪鐵皮車庫旁邊。

粉紅仔停在棚架旁,站在黑暗中聆聽。他哽咽地呼吸著,淚水流下他的雙頰。

現在樂音目空一切地大聲擊打著。某人正撥弄著木製雙面敲擊板,發出棘輪似的節拍伴奏,和叮叮咚咚的重琴音一較高下。聽起來倒像混合了敲骨頭和擊打邊框的聲音。

閣樓的兩扇窗戶大開。粉紅仔透過左邊窗戶向屋內望去,他看見一架豎鋼琴,上頭擺著一盞煤油燈和半瓶琴酒。觀望之際,一隻手指短胖的黑手從鋼琴遠程舉起,抓住了琴酒瓶。鋼琴的節奏變了。原先雙手聯彈時,是節拍平穩的低音配合著輕快遊走於站高音部的美妙音符;現在左手卻放肆地重複同一個樂段,遊走在全部的鍵盤之間。

握著酒瓶的手再度出現了,然後縮回,留下了酒瓶。琴酒明顯地減少了。突然,低音部如同民間傳說中的大力士約翰·亨利打鐵般再度加入,高音如雨水啪噠啪噠地貫穿夜色。接著,另一隻黑手從鋼琴另一端伸出來,並取下酒瓶。拍打邊框的聲音停住了,只剩敲骨頭的聲音持續著。敲擊板的一面停了下來。手和酒瓶再度出現,隨即響起了狂野的拍擊聲。從右邊窗戶可以看見穿著有袖襯衫的隱約人影,還有被緊緊擁抱著、前後搖擺的黑女人肩膀;儘管那古怪音樂時而速度正常、時而不依常軌,流暢的舞步依舊穩定。抱抱熊和喬治亞苦力正在慢舞,一盞煤油燈閃昏黃的光線,映照出如油亮影子般的黑色肌膚。

「粉紅仔先生。」黑暗中傳出輕柔的聲音。

粉紅仔一驚,急忙轉身。

一張在黑暗中幾乎看不見的小黑臉眨著一雙晶亮的大眼睛。瘦巴巴、打著赤腳的身形穿了件補丁的大人工作服外套。

「小鬼,你這時間出來幹嘛?」粉紅仔粗暴地說。

「可不可以,先生,請你上去替巴德叔叔向極樂姊妹買兩包天堂粉?」

「你幹嘛不自己上去買?」

「她不會賣我的,因為我太小了。」

「那巴德叔叔幹嘛不自己來買?」

「因為他人不舒服,所以才派我來。他喪失信仰了。」

「好吧,把錢給我。」

那孩子伸出一隻握著兩張皺巴巴紙鈔的小手。

粉紅仔走到棚架下,敲敲後門。

「誰呀?」裡面傳出飄渺的人聲。

「是我,粉紅仔。」

兩道上弦月似的白眼在房門上方的玻璃鎮板閃現了一下。榫眼鎖卡噠一聲,門打開了。粉紅仔逐漸適應黑暗的眼睛辨認出隱約的人形,一個穿著藍色棉質睡袍的灰發老人,似乎在一片漆黑的廚房裡遊盪著。老人環抱在右手臂中的雙管獵槍微泛青光。

「你好嗎,聖伯?」粉紅仔恭敬地問候。

「還好。」老人如此回答。他的聲音彷佛來自房內的其他地方。

「我想上去找極樂姐妹。」

「腳長在你身上,不是嗎?」現在,他的聲音則彷若從粉紅仔雙腳間的地板傳出來。

粉紅仔恭順地笑了笑,然後穿過廚房,朝後廳的樓梯走去。

在距離光線最遠的閣樓角落裡,他發現極樂姐妹正高高坐在寶座上。在漆黑的陰影中,她裹著一襲晦暗的黑布,身形難以辨識。一個病人躺在她腳邊地板的擔架上。極樂姐妹是個信仰治療師。粉紅仔不敢在她為人「治病」時接近她。

「你會快樂起來的,」她以蒼老沙啞、略帶瘋狂的聲音哼唱,那聲音猶帶著舊日音樂的餘韻。「你會快樂起來的……只要你有信仰。」她的身體隨著緩慢穩定的低音節奏左右搖晃。擔架上的人以微弱的聲音說:「我有信仰。」

她躡手躡腳地走下寶座,跪到他旁邊。

她透明、瘦削如爪的手裡拿著一支盛有白粉的銀匙,伸到他面前。

「吸進去,」她說。「深深地吸口氣,把天堂粉注入你的生命。」

那人快速地連吸四次,力道一次比一次更強勁。她爬回她的寶座。

「現在你將會被療愈。」她低哼。

粉紅仔耐心等待她屈尊接見他。她嚴禁打擾。

極樂姐妹以她身為傳統信仰治療師而自豪,並且以切實可行的傳統老方法進行治療。因此她僱用喝琴酒的老派樂師,並指導她的顧客跳老式磨肚皮舞,這是療程的第一階段,她稱之為「去除肉身」。她把黑鍵矮子留在身邊彈鋼琴已經十五年了,敲擊板華騰是稍晚才加入的。他們兩人都是陳年古董了,華騰抱著夾在兩腿間的雙面敲擊板,坐在鋼琴旁用兔腿骨彈敲著;黑鍵矮子知道該如何降半音彈琴。他們都是酗琴酒者,而且是唯獨獲准在她「天堂診所」里飮酒的兩個例外。他們的表現沒什麼問題,只不過她還是得用天堂粉來治療那些上門求診的病人。

「你來做什麼,粉紅仔?」她突然問道。

他嚇了一跳;沒想到她已經看到他了。

「你一定要幫幫我,極樂姐妹,我有麻煩了。」他脫口而出。

她盯著他瞧。

「你被揍了?」

「這裡這麼黑,你怎麼看得出來?」

「你臉上沒有平常的乳白色光采。」思索了一秒之後,她馬上又嚴厲地說:「如果這是警察弄的,你馬上給我離開,我不想和警察扯上關係。」

「不是警察乾的。」他閃爍其詞。

「那好,你等會兒再告訴我是怎麼回事,我現在沒時間聽。」

「還有一件事,」他說,「後院有個小鬼要替巴德叔叔買兩包天堂粉。」

「我不賣給小混混。」她厲聲說。

「不是他要的,是巴德叔叔要的。而且你不用拿給他,由我交給他就可以了。」他說。

「哼,錢給我。」她不耐煩地說。

於是他交出那兩張皺巴巴的紙鈔。她不悅地檢視紙鈔。

「每包價錢不再是一塊錢了。至少,在晚上這個時候不是這個價錢。」她從層層衣衫底下拿出一小方紙包,遞給他。「你把這東西交給他,告訴他,一包是兩塊錢,」她命令道,一邊發著牢騷,「這些吝裔鬼竟然想只花一塊錢就得到治療,卻寧願花大錢買別的東西?」

「還有一件事,」他支吾道,「我哈死了,想打一針。」

「去找你朋友,」她簡短地說,「他會給你打一針。」

「他不再是我的朋友了,他被抓了。」

她倏地從寶座上轉身。

「別告訴我你們捲入了街頭群架,要是你惹上了警察才來這裡,我會親自把你交出去。」

「他們逮到傑克的時候我沒跟他在一起。」他避重就輕地否認。

她目光凌厲地瞪著他,彷佛在黑暗中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好了,你下去打開公兔子取出藥丸吧,」她的態度稍緩。「只可以拿一顆,它的藥效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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