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三點三十分,他們總算回到管區警察分局填寫報告。燠熱外加偵査工作耽擱了他們。

即使是清晨兩點多,「山谷」——第七大道東哈萊姆區的這片平坦低地——還像煉獄裡的熱鍋似的。人行道冒出熱氣,柏油路也像是要沸騰了,然而氣壓又像鍋蓋似地把它壓回地面。

黑人在過度擁擠、租金過高的廉價公寓里煎熬著;在街頭、深夜營業的聲色場所和妓院攪和;並佐以墮落、疾病和犯罪等等當作調味料。

熱鍋散發的熱騰騰惡臭懸浮在靜止不動的熱空氣中,籠罩著屋頂之下的區域——其中摻雜了滋滋作響的烤肉味、燒焦的毛髮味、排氣管廢氣、腐敗的垃圾味、廉價香水味、低下階層的體臭味、老舊建築的霉味、貓狗牲畜的內臓雜碎、威士忌和嘔吐穢物以及所有經年累月風乾的貧窮酸味。

打著赤膊的人們有的坐在敞開的窗邊,或是聚集在逃生用的太平梯;有些人則在人行道走來走去,或是開著破爛車子在街頭遊盪。

天氣熱得難以成眠,每個人則都兇惡得無法去愛,而喧鬧也讓人無法放鬆心情夢想清涼的泳池和楝樹的涼蔭。夜空中充斥著無數收音機的刺耳音量、貓兒在街巷嬉耍的發狂嘶叫、歇斯底里的笑聲、汽車喇叭聲、尖聲的咒罵、喋喋不休的爭吵以及刀械鬥毆的尖叫聲。

酒吧已經打烊,所以只好喝瓶裝酒,那也是他們唯一可做的事情了。痛飮劣質威士忌烈酒,然後變得更火爆,接著就是偷竊、打架。

突發的小案子耽誤了「掘墓人」約恩斯和「棺材桶子」埃德的回程。

竊賊闖入超市,偷了五十磅燉牛肉、二十磅的熏臘腸、二十磅的雞肝、二十九磅的植物奶油、三十二磅的食用豬油和一台電視機。

一名醉漢蹣跚闖進殯儀館,死不離開,堅持要得到「一流的服務」。

男人捅了女人一刀,理由是她「什麼都不給」。

一個女人刺傷一個男人,她聲稱對方踩到她左腳小指的雞眼。

然後,在回程路上,他們又被第八大道和一二六街上的一場群架給絆住了。案發地點是位於髒兮兮的廉價餐館後方的房間,在擲骰子賭博時,某人持刀攻擊另一個人,引起了這場紛爭。被攻擊者跑到街上,從垃圾桶里抓了一根鐵管——那是他賭博之前先暗藏的,以便因應類似這樣的緊急狀況。持刀男子一看見先前的受害者抓著鐵管返回,馬上轉身朝反方向拔腿就跑。接著,持刀男子的友人手持球棒從昏暗的門口衝過來,和鐵管男人決戰。此時,持刀男子再度返回現場支持球棒友人。而目睹事發經過的廚師,則衝出廉價餐館,揮舞著剁肉刀,要求公平決鬥。於是,持刀男子對上剁肉刀廚師,雙方展開一對一的交戰。

當「掘墓人」約恩斯和「棺材桶子」埃德趕到現場時,現場早已刀棍齊飛,搞得塵土飛揚、烏煙瘴氣。

「棺材桶子」埃德粹不及防地以槍柄擊打持刀男子,男子在人行道上腳步踉蹌,死命抓著他嚇得不敢真使的刀子。他的雙腿不住打擺子,膝蓋軟癱了下來,一邊還說著:「打我的頭是傷不了我的。」

另一方面,「掘墓人」約恩斯開始用左手猛摑球棒男,右手則舉槍對空揮舞,遏阻他們靠近;同時還邊喊著:「給我住手!」

「棺材桶子」埃德也附和道:「報數,殺紅眼的傢伙!安分點!」

他們兩個看起來跟那堆打群架的黑人沒什麼兩樣,都有著滿布血絲的紅眼睛、臟臟油油的臉、全身是汗以及渾身兇惡氣息。而旁觀群眾又和鬥毆者是同一類型的人,他們都有一副「勞動人口」的體格——高大、寬肩、一派痞子樣和扁平足,臉上的累累傷痕則跟黑街浪子如出一轍。「掘墓人」約恩斯的臉上儘是過去重刑犯以各種武器襲擊留下的腫塊;至於「棺材桶子」埃德的臉,則是疤痕拼湊出的作品,因為硫酸腐蝕的燒傷皮膚留下了多處移植傷痕。

唯一有別的是,他們有槍,在哈萊姆區大家都知道他們是「鎮暴剋星」。

廚師趁機悄悄溜回廚房,把剁肉刀藏到爐子後面。持鐵管的男子則迅速把武器藏進褲腿處,一跛一跛地迅速開溜,活像裝了義肢參加殘障賽跑的獨腳人。

沒一會兒,一切就恢複了平靜。「掘墓人」約恩斯和「棺材桶子」埃德不發一語,頭也不回地走向座車,然後爬進車子駛離。

他們就這樣回到警局,並繕寫報告。

安德森副隊長讀了報告,對於粉紅仔謊報火警的原因是懷疑管理員妻子謀財害命一事,他質疑道:「你們相信嗎?」

「相信呀,」「掘墓人」約恩斯回答,「除非有更好的理由。」

安德森副隊長搖搖頭。

「這些人哪有什麼犯罪動機。」

「你如果認真想一想,就會發現合理之處。」「棺材桶子」埃德力爭。

「這種事就交給精神科醫生去傷腦筋,不關我們警察的事。」他說。

「掘墓人」約恩斯朝「棺材桶子」埃德眨眨眼。

「如果你是白人,一切好說。」他佯裝學童朗誦著。

「棺材桶子」埃德接腔:「如果你的皮膚是棕色的,待會兒再說……」

「掘墓人」約恩斯再接一句:「如果你是黑人,閃邊涼快。」

安德森副隊長脹紅了臉。雖然他早已習慣這兩個得力手下出言不遜,不過這總是讓他覺得有點不太自在。

「你說的可能都對,」他說,「可是,追査這些犯罪活動花的可是納稅人的錢。」

「別愛說笑了,」「掘墓人」約恩斯想要確認。

「棺材桶子」埃德轉移話題問:「你知不知道他們抓到他沒?」

安德森副隊長搖搖頭。

「他們什麼人都抓了,像是流浪漢、性變態、妓女、嫖客,還有一個隱士;但就是沒逮到他。」

「他應該不會太難找,」「掘墓人」約恩斯說,「依我看,一個渾身青紫的白化症大塊頭黑人不會有太多地方可以躲藏的。」

「夠了,別胡鬧了,」安德森說。「起訴毒犯又是怎麼回事?」

「他是供貨給附近黑人毒犯的大盤之一,只是呢,他夠聰明,懂得避開哈萊姆區。」「掘墓人」約恩斯說。

「我們一看到他噎得半死,就知道他正在猛呑身上的小粉包,所以呢,我們就在他消化之前把那些東西清出來,好證明他非法持有毒品。」「棺材桶子」埃德說。

「東西就在那個紙袋裡,」「掘墓人」約恩斯朝桌子點點頭。「化驗之後,他們會發現大概有五、六袋嚼得半爛的海洛因。」

安德森打開兩名警探交出的證物,也就是擺在桌面上的棕色牛皮紙袋。他將折迭的手帕抖開。

「噗!」他驚叫出聲,往後退。「臭死了。」

「再臭也沒毒販臭,」「掘墓人」約恩斯說。「我最痛恨販毒了,連上帝痛恨原罪的程度也比不上我。」

「棺材桶子」埃德低聲輕笑道:「反正就是一些他開始呑證據之前剛吃下去的東西。」

安德森正色道:「我知道你們的本意沒錯,可是你們不能到處揍人肚子來搜集證據,就算他們是重刑犯也不行。你們曉得這個人被送進醫院了嗎?」

「別擔心,他不會抗議的。」「掘墓人」約恩斯說。

「如果他識時務的話,就不會了。」「棺材桶子」埃德附和。

「並不是每個管區都跟哈萊姆區一樣,」安德森發出警告,「你們在這裡僥倖得逞的伎倆,在別的管區可是會踢到鐵板的。」

「如果踢到鐵板,我會把鐵板吃了。」「掘墓人」約恩斯說道。

「說到吃,我倒想起來我們還沒吃飯咧。」「棺材桶子」埃德說。

他們已經吃膩了「路易大媽」的伙食了,但其他通宵營業的廉價小吃店和烤肉店又引不起食慾。於是他們決定到一二五街的「偉人夜總會」吃飯。

「我喜歡可以聞到女人香汗的地方。」「棺材桶子」埃德說。

這間夜總會的正面是面對街道的酒吧,後面則是得交兩塊錢會費才能進去的附有歌舞表演的酒館。

兩名警探一亮出警徽,立刻就成為免費會員了。

他們穿過帷幕入口,嘈雜聲、熱氣和狂歡氣息迎面襲來。空間又小又擠,使得尋歡者幾乎屁股碰屁股地貼坐在毗連的桌邊。黯淡燈光下的興奮臉龐,像一大鍋食人族的燉肉般沸騰著,大部分只看得到眼睛和牙齒。被煙霧熏黑的裸女在頂篷外緣的壁畫中嬉戲,其下則是眾多哈萊姆區名人的鉛筆素描,間或點綴著爵士樂手的親筆簽名照。後面牆上的抽風機沒什麼顯著效果地徒勞運轉著。

「你想要逐臭,這下子可如願了。」「掘墓人」約恩斯說。

「外加隨之而來的林林總總。」「棺材桶子」埃德修正了一下。

某個吵鬧的傢伙正尋釁地高聲叫囂:「我只付兩杯威士忌的錢,因為我就只喝了兩杯,一定是誰偷喝了其他三杯,因為我沒看見那三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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