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就在此時,河濱大道的居民全醒了。前排公寓敞開的漆黑窗口中,隱約有人影探出頭來,活像個幽靈競技場;後排公寓的窗口則是燈火通明,儼然點燃了下一場戰火。

他們所捜尋的公寓是一棟九層樓的磚造建築,玻璃門通往光線昏暗的門廳。夜間的門閂已經扣上了。一側的電鈴下方有塊閃閃發亮的鉻合金板子寫著:「管理員」。「棺材桶子」埃德向電鈴伸出手去,但是「掘墓人」約恩斯搖了搖頭。

儘管這條街上擠滿了消防車、巡邏警車、身穿制服的警察和消防人員,在較高樓層的窗口,有些居民仍舊狐疑地探頭盯著這兩個黑人瞧。

「棺材桶子」埃德注意到那些人,說道:「他們以為我們是小偷。」

「見鬼啦,看到我們兩個黑鬼像遊魂一樣,大半夜地在白人小區徘徊,他們還會怎麼想呢?」「掘墓人」約恩斯冷嘲熱諷地說。「在這種夜半時分,要是我看到兩個白人出現在哈萊姆區,我一定會以為他們是要去嫖妓的。」

「你可能說的沒錯。」

「絕對錯不了。」

這棟建築的側面有條窄窄的水泥步道,一道上閂的鐵柵門封住入口。柵門上了鎖。

「掘墓人」約恩斯一手抓住柵門頂端的門閂,一腳踩在中間的橫杆,往上一蹬翻過柵門。「棺材桶子」埃德如法炮製。

上方某處有人憤怒地倒抽了一口氣。他們倆置若罔聞。

公寓側面的下半部有一扇與人行道平行、閂住的窗戶。從中透出的紫色光線在對面牆上投射出矩形線條。他們一人一邊,以跪步悄悄潛行。

這扇窗戶通往某個房間,那個房間像是用幾十年來房客的丟棄物布置而成。裡面什麼都有,高高低低的衣櫃堆在睹邊,間或點綴著大理石小雕像、落地式老爺鐘、拴馬的鐵柱、空鳥籠、破損的玻璃水族箱、兩個被蟲蛀壞的松鼠填充玩具,和一個脫毛的貓頭鷹布偶。一側放了一張鋪著褪色絲質紅窗帘的圓餐桌,周圍則配上樣式不一、破破爛爛的椅子。在分別通往廚房和卧室的兩扇門之間,矗立著一座舊式風琴,其上擺放了一批動物瓷器。對面迭放著兩台老舊的電視機,最上方還擺了一台遠在電視機普及之前常見的收音機。此外,還有一張填塞得鼓鼓的沙發床,兩側各有一張裝了柔軟襯墊的扶手椅,這些扶手椅被拉到電視機前,近到簡直可以伸手穿透屏幕,搬動電視里的表演者。油氈地板上零星堆棧了幾條破舊的小地毯。

矮抽屜柜上有一盞亮著青光的枱燈,和餐桌上的泛紅光枱燈競艷。染色橡木高腳柜上,一座風扇正攪動著悶熱的空氣。

電視屏幕一片漆黑,收音機卻響著。現正播放著深夜預錄的節目,吉米.若許的歌聲從金屬音箱傳出,唱著:「我心裡還懷著那老式的愛情……」

一名年輕黑人頭纏臟污的白色頭巾,身穿一襲飄逸的鮮艷破長袍,坐在沙發床中央。他嘴裡嚼著豬排三明治,目光越過肩膀朝後方色迷迷地斜睨著。

在他身後,一個淺褐膚色的黑女人正在餐桌附近攪拌雞尾酒,一手端著黑色牙買加蘭姆加威士忌。她身上的衣服像是剪了洞的漂白麵粉袋,四肢和頭部從洞口伸出。這個高高瘦瘦的女人,臀部像軋棉機般又突又翹,還有一對奶媽似的大胸脯。她赤腳踩在地毯上調酒,骨感的膝蓋戳出衣料向前突起,劇烈擺動的臀部則向後翹起,活像孵蛋的母雞尾翅。上半身衣服在胸部突起,彷佛兩隻飢腸轆轆的小豬嘴。

她瘦削的長臉上有著平扁的鼻子和突出的下巴。鬈曲濃密的黑髮油膩膩地垂到背上。斜瞟的濁黃眼睛正朝著非洲人擠眉弄眼。

「掘墓人」約恩斯敲敲窗戶。

那女人嚇了一跳,酒汁從玻璃杯潑了出來,濺到桌布上。

非洲人先看到他們。他的眼框是白色的。

接著那女人也轉過身,並看到他們。她那又大又寬的厚唇氣鼓鼓的。

「你們這些黑鬼最好離開窗邊,不然我要報警了。」她不悅地斷然吼道。

「掘墓人」約恩斯從外套邊袋掏出一個用毛氈做內襯的皮夾,並且秀出他的警徽。

女人一臉不悅。

「黑鬼警察,」她輕蔑地說。「你們這些抓婊子的傢伙要幹嘛?」

「要進去。」「掘墓人」約恩斯說。

她看著手中的飮料,一副不知如何處置它的模樣。然後她說:「你們不能進屋。我先生不在家。」

「無所謂,有你們在就夠了。」

她看了看非洲人。非洲人正要起身,像是準備要離開。

「你留下來,我們也要跟你談一談。」「掘墓人」約恩斯說。

女人倏地將視線轉向窗邊,瞇成細縫的眼睛透著狐疑。

「你們要跟他談什麼?」

「女人,門在哪裡?」「棺材桶子」埃德猛然說:「讓我們進去問幾個問題。」

「門在後面;不然你以為門在哪裡?」她說。

於是他們起身,繞到建築物的後面。

「我已經很久沒見過確確實實長了一雙貓眼的女人。」「棺材桶子」埃德說。

「我倒是絕對不會想要一個這種貨色的。」「掘墓人」約恩斯聲稱。

「你只是這麼說說罷了。」

樓梯通往漆成綠色的地下室房門。女人已經打開門,雙手叉腰等著他們。

「該不是噶斯惹了麻煩,是嗎?」她問道。她看起來並不擔心,倒是一臉兇惡。

「誰是噶斯?」「掘墓人」約恩斯問,腳步停在樓梯底層。

「他是我丈夫,大樓管理員。」

「什麼樣的麻煩?」

「我怎麼曉得?麻煩不是你們的親密愛人嗎?大半夜的,你們在這裡鬼混還會有什麼好事,除非——」她嘎然住口;瞇成細縫的黃眼睛透著一絲惡意。「我只是不希望又是心懷惡意的臭白人指控我們偷東西什麼的,因為我們就要去迦納了,」她沒好氣地板著聲音說,「他們老是隨便誣賴人。」

「迦納!」「掘墓人」約恩斯喊了一聲。「非洲的迦納?你們要去迦納?」

她的神情馬上變得洋洋得意。「沒錯。」

「我們是指誰?」站在「掘墓人」約恩斯後面的「棺材桶子」埃德問道。

「就是我和噶斯啊。」

「讓我們進去把事情弄清楚。」「掘墓人」約恩斯說。

「要是你以為我們偷了什麼東西,那就找錯對象了,」她說。「我們可沒拿任何人的東西。」

「等著瞧吧。」

她一轉身,走過燈火通明、粉刷得灰白的走廊,瘦削結實的肩膀僵硬地聳起,高翹的臀部則像蝌蚪般擺動著。

電梯門邊的牆壁上,靠放著一隻深綠色的大行李箱。上面貼的行李標籤寫著:「瑪麗皇后號,庫納船運公司,保留」。兩個把手都貼上了標籤。

兩位警探更加感興趣了。

管理員套房的房門直接通向塞滿東西的客廳。當他們進屋時,非洲人正坐在筆直的靠背椅邊緣,搖晃著手裡的蘭姆威士忌加汽水。

收音機關掉了。

當她轉身關門時,一隻動物悄悄出現在廚房門廊間。

警探們只覺頭皮發麻。

牠乍看之下像只母獅子,有著黃褐色的大頭、豎直的耳朵和閃爍的眼睛。隨後牠的喉間發出了一聲低吼,才讓他們發現原來那是一隻狗。

「棺材桶子」埃德從槍托里摸出左輪手槍。

「牠不會傷害你的,」那女人不屑地說。「牠被鏈子鎖在爐子旁邊了。」

「你要帶這隻動物一起走嗎?」「掘墓人」約恩斯訝異地問。

「牠不是我們的狗,是一個叫『粉紅仔』的白化症黑人養的,噶斯帶他來這裡說是要幫他。」她說。

「粉紅仔,他是你兒子吧?」「掘墓人」約恩斯故意激怒她。

「我兒子!」她大發雷霆。「我看起來像那黑鬼的媽嗎?他甚至比我還老呢。」

「可是,他說你老公是他父親。」

「噶斯才沒這玩意咧,雖然他年紀老得可以當爸爸。噶斯只不過是把他撿來,可憐他罷了。」

「棺材桶子」埃德用手肘輕輕碰了一下「掘墓人」約恩斯,示意餐桌旁有四個先前沒瞧見的棕褐色塑料皮箱。

「所以,噶斯人呢?」「掘墓人」約恩斯問道。

她又一臉不爽了。

「我不知道他在哪兒。我猜,大概是到街上看火災了。」

「他不是出去打上一劑毒品嗎?」「掘墓人」約恩斯想起他們的階下囚傑克,瞎蒙地問道。

「噶斯!」她似乎氣憤難平,「他才沒有毒癮——除了上教堂做禮拜的習慣,他沒有任何癮頭。」她想了一下,又說:「我猜,他八成是去儲藏室拿行李箱,因為我看到行李箱已經放在門廳了。」

「那誰有癮頭?」「棺材桶子」埃德追問。

「粉紅仔有癮頭。他嗑海洛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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