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回 監軍道義不帝金 大凌河糧盡食人

顯佑宮秘笈載:天聰五年十月二十四日,大凌河城被圍近四月,有商人張翼輔者從城中逃出,言城中已人相食,上憫之。副將石廷柱與祖大壽之子祖澤潤為舊時盟兄,上乃命石廷柱勸其速降。祖大壽無奈,於十月二十八日,殺何可綱,率眾降金。

大凌河城頭的明軍見西邊殺聲震天,炮聲轟鳴,急忙跑下去報告給祖大壽。祖大壽上了一次大當,皇太極於頭幾天又搞了幾次假增援,他被騙怕了,已分不清是真是假,哪敢輕易出城。但他也覺得這次炮聲之激烈和以往不同,登上城頭看時,東門下,韃子們已布下了重兵,看樣子,這次增援備不住是真的。

他對何可綱道:「近些天來,城中士兵大部分只能吃個半飽,戰馬瘦得根本就跑不動,即使是真的援軍,我們又如何能衝出城去?萬一這次增援再是假的,我們就徹底交待了。我看還是等等看,待援軍來到跟前,看清了再說。」

何可綱道:「祖帥,韃子們哪裡有這麼多的紅夷大炮,這次增援肯定是真的。我們應立即衝出城,與援軍會合。」

祖大壽搖了搖頭:「我何嘗不想衝出去,可能衝出去嗎?不用多,韃子們只需一千人馬往那一橫,我們就休想衝過去,何況還有四道壕溝。」

何可綱道:「祖帥,機不可失,背水一戰吧。勝了,圍就解了;敗了,頂多是一死而已。與其餓死,不如戰死。」

祖大壽沉思半天,最後終於下了決心:「好吧,那就由可綱率兵三千出城,還要小心是盼。」

何可綱道:「請祖帥放心,末將定要殺出一條血路來。」

然而,當三千精兵集中起來後,卻令何可綱大失所望。所謂精兵一個個無精打采,東倒西歪,戰馬瘦得更是直打晃。祖大壽大驚:「本帥的精兵怎麼變成這副模樣?」

部將張存仁道:「祖帥,這些精兵從昨天早上開始斷糧,連半飽也吃不上了。」

祖大壽看著這些和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餓得瘦骨如柴,不禁心如刀絞,他揮揮手道:「算了,散了吧。」

何可綱也只好作罷。

大約又過了一個時辰,西邊的炮聲喊殺聲停了。祖大壽上了城頭,只見大隊的明軍戰俘被押解著,向東走去,他一拳砸在城牆垛上:「完了,又敗了。」

張春等三十餘名將領被押進皇太極的大帳。因永平屠城之故,大家都以為必死無疑。在八旗兵的喝斥下,眾人跪了在地上,唯獨張春怒目圓睜,昂首而立。

代善不知他是何許人也,見其如此傲慢,不禁大怒,大喝道:「不知死活的老東西,竟敢如此放肆,拉下去,射死他。」

阿濟格道:「汗王,這位就是監軍道張春張大人。」

皇太極一愣:「怎麼?原來張春是個老者?」他立刻笑道:「原來是張大人,失敬,失敬。」他吩咐侍衛:「快給張老大人看座。」張春卻根本不買帳,看都不看皇太極一眼。皇太極寬容一笑,轉而對眾降將道:「廝殺了大半天,想必各位一定都餓了,咱們先吃飯,就算朕為大家接風。一切等飯後再說。左右,為各位將軍上酒。」

眾降將抬起頭看了看皇太極,只見這位汗王爺身材偉岸,相貌堂堂,一身金甲,聲若洪鐘,不禁肅然起敬。又見其和顏悅色,並無惡意,遂放下心來。酒菜上來後,范文程、寧完我、鮑承先、石廷柱、孫得功等幾十名漢官作陪,他們中間有的原本就認識,有的雖不認識卻也聽說過,氣氛當即便鬆弛下來。而張春坐在那,不吃不喝,雙目緊閉,紋絲不動。

宴罷,皇太極對眾明軍將領道:「爾等今既降金,便都是朕的愛將,」他指著身旁的佟養性道:「這是漢軍旗總兵,大金國的駙馬爺佟養性,爾等都編入他的麾下,至於官職,一律按在明時的級別,待日後憑軍功升黜。」

眾將沒有想到,除了保住性命,還保住了官,齊聲叩謝:「謝汗王不殺之恩,祝汗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汗王看了看張春:「張大人,眾人皆降,爾願歸順否?」

張春極其鄙視地看著他手下這群軟骨頭:「吾乃天朝之臣,受聖上股肱之託,今未能殄滅爾等跳樑小丑,惟有一死而已。」

「張大人真的不怕死?」

張春放聲大笑:「老夫於天地間已枉活了六十五個春秋,還能再活幾年?今日之死,無非早辭人世幾天,又何懼哉?」

皇太極道:「人生一世,固然是草木一秋。但既生而為人,就應為天下蒼生盡一份赤子之情。大金與明相爭十餘年矣,十幾年中,不知多少生靈塗炭,又不知有多少家庭妻離子散。如此爭鬥下去,何時是個盡頭?天下百姓對爭戰早已厭倦,都希望兩國能就此休兵,還天下一個太平。張大人乃朝廷重臣,為崇禎所倚重,朕勸你能在有生之年為天下百姓作點事情,徒然赴死,輕如鴻毛。朕之所言,請張老大人深思。」

眾降將見汗王語重心長,以為張春定會為之所動,沒想到張春怒斥道:「胡說,爾等乃九服之外的大明邊臣,叛逆作亂,早應授首就擒,還敢和天朝開什麼和談?今聖上恰值英年,德追堯舜,志在中興,平定爾等是遲早的事。」

阿濟格大怒:「你個老雜毛,給臉不要臉,看本貝勒不剝了你的皮!」

張春卻毫無懼色,他上前一步,去奪一個侍衛手中的刀:「好,你剝,你剝,老夫正想赴死。」侍衛嚇得往後便躲,從後面上來兩個侍衛將張春摁住。

眾降將無不為張春捏了一把汗:「張大人,事已至此,就不要再固執了。」

皇太極並未生氣,反駁道:「張老大人,朕看你是瞪著眼睛說胡話。你說崇禎德追堯舜,朕看他是桀紂。他殺楊鎬、誅熊廷弼、王化貞,剛剛活剮了袁崇煥,敢問這便是崇禎的堯舜之德?朕今天在這裡斷言,你留在大金國還有一條生路,若回到你那朝廷,崇禎絕不會放過你。」

一句話引起了眾降將的共鳴,紛紛道:「汗王說得有理,朝廷對邊將毫無情意,張大人回去絕無生理,我等回去也不會有好果子吃。」

張春無言以對。

皇太極又道:「崇禎一痴兒爾,他剛愎自用,獨斷專行,高高在上,不恤下情,表面看似英明,實則殘暴無比。今大金國興於東,高迎祥,李自成等亂於西,眼見著你那大明風雨飄搖,大廈將傾,其亡也最多不會超過十年,中興?作你的白日夢去吧。」

張春心中暗暗吃驚:這個皇太極,算是把聖上看透了。他閉上眼,依舊是一言不發,但人們發現,他那蒼老的臉上,淌下了兩行熱淚。

皇太極沒有心思與他爭論:「帶張大人下去歇息,好生侍候,不得怠慢。」

張春被押下去後,阿濟格道:「既然不降,殺了算了。」

皇太極道:「張春之忠,鬼神敬之,留他一條性命,也好向明將展示我大金的胸懷。」

張春被帶下去後,眾降將也都被安排歇息。

皇太極叮囑眾貝勒道:「今漢官歸順者日眾,爾等切不可輕慢欺侮之。漢人講士可殺不可辱,凡降者大都為不得已。以降者身份進入大金,自覺低人一等,心中已懷自悲。我們一定要平等待之,要熱情,所謂良言一句三冬暖,凡有敢惡意辱罵降將者,朕絕不寬恕,爾等要記住了。」

眾人道:「記住了。」

阿濟格道:「汗王,援軍已被擊潰,不如趁熱打鐵,一鼓作氣將大凌河城拿下算了,這麼圍下去,什麼時候是個頭?」

皇太極喝斥道:「你就知道攻,古人云,帝王之兵,貴謀而賤戰。勇不足恃,用兵先在定謀。攻城是要死人的,兵不血刃而勝,才是上策。吾已將其圍困兩月有餘,小小大凌河城,還能撐多久?你什麼時候才能懂得上兵伐交,次兵伐謀的道理?朕平日的兵法白給你講了。今天晚上,朕命你將孫武子十三篇《謀攻》再寫三遍。」

阿濟格被訓了一頓,坐了下來,他的兩個弟弟,多爾袞、多鐸在一旁偷著笑。

范文程道:「臣料城中已斷糧矣,派人勸降的機會已經成熟。」

代善道:「何以見得?」

「此次明四萬大軍來援,炮火連天,聲震九霄,城中安能不知?知而不敢出戰,必已斷糧矣。」

代善道:「或許是被汗王假增援騙怕了吧。」

范文程道:「大貝勒,學生為祖大壽算了一筆帳,城中軍民共三萬餘人,每人每天吃一斤半糧食的話,一天便是四萬五千斤,十天四十五萬,三十天便是一百三十五萬斤,加上戰馬的草料,至少是一百八十萬斤。大凌河城不是糧倉,以學生看來,城中已斷糧十餘日矣。」

范文程的賬算得眾人心服口服,皇太極道:「文程先生說得有理,朕料城中的情況怕是比我們想像得還要嚴重。勸降之事,朕看一是要讓所有新降漢官給城中故舊寫信,通報城外情況;二是可派與祖大壽有舊的人,親赴城中面談,但不知何人能往?」

副將石廷柱道:「臣與祖大壽之子祖澤潤是結義兄弟,臣願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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