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二節

邱英傑迷迷糊糊地醒過來,房間里一片漆黑。床頭柜上的鬧鐘「嘀嗒嘀嗒」,不緊不慢地走著。他按了一下鐘上的燈,上面顯示著四點半。他想,怎麼才四點半?可他又想,到底是凌晨四點半,還是下午四點半呢?窗帘緊緊地拉著,看不出外面是白天還是黑夜……可那又有什麼要緊?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對邱英傑來說,一切都不重要,還是接著睡覺吧。

可是躺了一會兒,眼淚不停地流,把枕巾都快打濕了,怎麼也睡不著。邱英傑不得不打開檯燈,房間里一下子充盈了溫暖的燈光。床頭柜上放著一瓶白酒,已經喝得差不多了。還有一板舒樂安定,是前兩天特意去醫院開的,也只剩幾粒了。他用剩下的白酒,送下兩顆安定。想想,又補了兩顆。四顆安定,能不能讓他睡上兩天?他並沒打算自殺,只是想儘可能將這幾天熬過去。也許熬過去了,就不會那麼痛苦了。不是都說,時間是治療一切傷痛的良藥嗎?邱英傑什麼也不剩,只剩下時間了。他必須要靠時間去抹平失去於若華的傷痛,否則,他真的活不下去了。

是的。當邱英傑知道那個消息時,他確實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再活下去了。於若華死了,帶著她肚子里不久便要誕生的孩子死了。她在冰冷的湖裡泡了好幾天,邱英傑看到她時,幾乎認不出她的臉,甚至也認不出她身上的衣服,因為邱英傑時常是粗心大意的,經常弄不清於若華穿什麼、用什麼……可邱英傑知道,那就是於若華。因為那個死去的女人,和一般溺亡的人不一樣。她的肚子隆得高高的,兩條胳膊緊緊抱著自己的肚子,彷彿只要這樣做了,就可以保護肚子里那個小生命,可以令那個將出生的孩子別和她一樣,被這冰冷刺骨的湖水淹沒。

然而,於若華的努力顯然失敗了。她永遠地走了,也永遠地帶走了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帶走了邱英傑的愛、心跳、希望和生命的寄託。她走得那麼殘忍,什麼都沒給邱英傑留下,只在邱英傑身體里留下一個巨大的空洞。

邱英傑明白,即使對現在的他來說,死,才是真正的解脫,可他還是必須得活著。父親、棟棟、毛毛……和不知身在何處的月亮,如今,只剩下邱英傑了。只要想到這一點,心底所有那些痛、恐懼和絕望,就像曾經淹沒於若華的湖水一樣,充滿了邱英傑的世界。

為了活下去,邱英傑不得不設法麻醉自己的神經,希望靠這種強制的睡眠熬過最艱難的時候。在酒精和藥物的雙重作用下,他又一次沉沉睡去,連噩夢都沒有一個,而這正是他期盼的效果。

再次醒來,房間里仍是一片黑暗,這個夜漫長得似乎永遠到不了頭。邱英傑的頭痛得像要炸開,他發現自己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的。這讓邱英傑以為自己仍在做夢,因為他清楚地記得,在睡覺前他已經拔掉了家中的電話,也關掉了自己的手機,為什麼還會聽到電話鈴聲?

邱英傑迷迷糊糊地從床上爬起來,一下床,腿軟得像麵條,險些跌倒。他撐著床沿,四下尋找鈴聲的來源。鈴聲響得太久,斷掉了。邱英傑失去了尋找的方向,又以為剛才還是一個夢。正準備放棄,可鈴聲很快又再次響起,這一次邱英傑聽出來了,聲音是從客廳傳來的。他扶著牆,跌跌撞撞地走到客廳,跟著那聲音去找,終於在沙發的縫隙里,發現了聲音的來源。

那是於若華的手機。手機陷在沙發的縫隙里,鈴聲艱難地從那裡傳出。邱英傑的頭「嗡」的一聲,腦海一片空白,站在原地愣了兩秒鐘,才猛地撲過去,一把抓起於若華的手機,心怦怦狂跳。可是就在要接通電話時,鈴聲卻戛然而止,忽然消失了。

「喂?喂?喂?若華!我知道是你,若華……」

邱英傑哆嗦著,捧著手機一連串地嚷,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再看看手機,這才意識到,手機已經沒電了。邱英傑急忙找出充電器,接通手機電源,開機,很快,屏幕上出現了一連串的提示,除了幾條未讀簡訊,別的都是未接來電,除了最後一條之外,基本都是邱英傑派出所和他父親家號碼。

邱英傑忽然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於若華走前,手機落在沙發縫裡了。她失蹤的幾天里,邱英傑一直在單位瘋狂地通過各種渠道找她,棟棟和毛毛都暫時由父親照料。當他們撥打於若華手機時,手機其實就在邱英傑家的沙發縫裡,那些未接電話就是這樣來的。而剛才那個打斷邱英傑睡眠的來電,則耗盡了手機最後的電量。

邱英傑看看那個號碼,有點兒眼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是哪裡的號碼。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將電話回撥過去。很快,電話接通了。

「喂,請問哪位打的手機?」邱英傑問。

「你是哪位?」對方卻這樣反問。是一個女人,聲音很陌生。

邱英傑想,看來對方剛才是打錯了電話。他一陣失望,懶得再啰嗦,正要掛掉電話,那邊卻又搶著發問了。

「請問你是不是邱英傑?」

邱英傑一愣。這並不是他的手機。他在心底又默念了一遍:這是於若華的手機。

邱英傑馬上說:「我是邱英傑。你是誰?」

「我是陳莉的同事。實在對不起,我知道你愛人是陳莉最好的朋友,也知道她……可陳莉出了這樣的事情,我們實在不知道該找誰了。陳莉手機里有你們的號碼,我們打過你手機,也打過你家的手機,可……」

邱英傑被對方的話弄糊塗了,強打精神,截住對方的話。

「你是什麼意思?你說陳莉出了這樣的事情……陳莉出什麼事了?」

「陳莉自殺了!」

邱英傑的腦袋又是「嗡」的一下,手機差點兒拿不住。

「你……你說什麼?陳莉?陳莉……」

「陳莉自殺了!」對方像是沒折磨夠邱英傑似地,又一次重複。「你愛人剛出事兒,本來我們不想打擾你的,可陳莉在本地沒什麼親戚,聽說有一位母親,我們也不知道在哪兒,只有你們……」

邱英傑只覺得自己昏頭昏腦,不得不再次打斷對方:「陳莉也……不在了?」

直到此時,對方總算說出一句人話。

「沒有,沒有……她是自殺了,不過發現及時,被我們救過來了,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可她現在情緒特別低落,我們實在不知道怎麼安慰她,怕她要是再有個想不開……那就糟了!想來想去,只能來找你,雖說……」

「她在哪兒?我馬上過去!」

「那太感謝你了!本來應該住院的,可她死活不肯,非鬧著回家不可,只好送她回去了。我們想派人看著她也不讓,所以我們更擔心……」

邱英傑不等對方把話說完就掛斷電話,明知自己現在肯定像個野人,卻也顧不上,穿上外套離開家,匆匆往陳莉家趕。知道自己整個精神狀況太差,他沒敢開車,叫了一輛計程車直奔陳莉家。

陳莉所謂的家,其實只是一套租來的單室套,在一個老舊的小區,離邱英傑家不算遠,計程車只跑了一個起步價就到了。邱英傑到過陳莉家幾次,一般都是和於若華一起,偶爾也自己來送過東西。可這次再來,邱英傑發現自己竟然忘了陳莉家在哪兒。他不得不又給剛才打電話來的陳莉同事打了個電話,這才弄清楚準確位置。

沿著陳舊破敗的樓梯上樓時,邱英傑心裡說不出的難受,他不停地問自己:這到底是怎麼了?這就是他邱英傑的命運?為什麼凡是他邱英傑關心的、也關心他邱英傑的人,都要發生這樣或那樣的不幸?難道只是因為他們和他有關?還是因為他邱英傑是一顆災難之星,只要沾了他的邊,就逃脫不了本應由他承擔的噩運嗎?

邱英傑站在陳莉家門口,好久不敢敲門,猶豫著是否應該趁自己還沒給陳莉帶來真正的災難前,離開她。

直到他隔著房門,隱隱聽見裡面傳出的哭聲,這才下決心敲了門。

哭聲停了。沒人開門。邱英傑只得再敲。好一會兒,並沒聽到腳步聲,但門卻無聲無息地開了。陳莉站在門裡,眼睛紅腫得像兩顆爛桃,披頭散髮,滿面浮腫,與往日的模樣判若兩人。手腕上纏著厚厚的紗布,雪白得刺眼。

邱英傑張了張嘴,一個字都沒說出來,眼淚就下來了。

陳莉手裡拎著一瓶紅酒,看著邱英傑,什麼也沒說,仰頭灌了好大一口,痴痴獃獃地轉身走回客廳,把自己扔在沙發上,舉起那瓶酒又開始「咕咚咕咚」地往下灌,邱英傑衝過去,把酒瓶奪了下來。

「給我。」陳莉木然地說。

「別喝了。」

「給我!」陳莉提高了聲音。

「不行。」

陳莉忽然撲上來搶那瓶酒,邱英傑沒防備,被她搶過去了,陳莉一口氣灌下小半瓶,嗆得拚命咳嗽,喝下的酒全吐出來了,一地的紅,像是血。

陳莉哭了,聲音像岔了縫,又干又啞。

「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只要一閉上眼睛,我就會看見她,看見若華……她一會兒跟我說話,一會兒對我笑,我還聽見她一邊敲門一邊叫我,可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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