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二節

作為一名派出所民警,日常最常見的工作就是調解各種民事糾紛。一對曾經的鐵哥們,因為經濟問題大打出手,鬧到了派出所。這是邱英傑最看不慣的事情,卻不得不表現出極大的耐性,因為這就是他的工作。

兩人當著邱英傑的面,指著對方鼻子破口大罵,彷彿他們生來就是仇人。

「操你媽的十八代祖宗,你的良心讓狗吃了還是王八咬了?」

「操你媽的十八代祖宗,你他媽的根本就沒良心,連狗都不會上門!」

「狗都不上門?當初是哪個龜孫子隔三差五跑到我家蹭飯吃?」

「你祖宗我是看你巴結得不像樣,給你二兩面子!」

……

兩人在邱英傑面前,不停地相互問候對方的祖宗,同時又像得了失憶症似地,反覆弄錯自己和對方的輩分關係,用詞之臟,嗓門之大,花樣之多,令邱英傑嘆為觀止。相比之下,邱英傑的調解顯得實在是太無力了。

「冷靜點兒!二位都冷靜點兒!你倆那麼多年的朋友,肯定有什麼誤會……」

「誤個屁的會!我全弄清了,這王八蛋就是存心坑我!」

「存心坑你?你紅口白牙說胡話,根本就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啊呸!好人心?老子就是上了你這王八蛋的當!多少人勸我說你不是只好鳥,我還貼心掏肺地把你當朋友看,誰知到頭來還是被你這龜孫子坑……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不知怎麼,邱英傑心中一動,那兩人的叫罵聲仍然不絕於耳,卻掩不住他腦海中另外一些聲音。

邱英傑清楚地記得,那天他把戴帽子男人的模擬畫像拿給予若華和陳莉看時,問她們是否認識那個男人,當時陳莉明確地說沒見過,而且語氣是那麼肯定。

邱英傑又想起在護士站的那段對話。

「我不認識他……不過陳護士肯定認識,我看他來找陳護士,兩人在走廊說了半天呢。」

「哪個陳護士?」

「我們就一個陳護士,不就是你朋友陳莉嘛!」

……

陳莉為什麼騙我?為什麼說她不認識那人?難道這件事情比我們看到的更複雜?可陳莉一直是那麼好的朋友,我們把她當成全世界最值得信賴的人……這是幾天來一直深深困擾邱英傑的問題。不知道為什麼,邱英傑始終沒告訴於若華。可是現在他忽然想:不行,一定要找陳莉,當面問清楚她為什麼要撒謊,那個男人到底是誰,他和月亮的事情究竟有什麼關係……即使朋友做不成,邱英傑也必須揭開這個謎底。

然而令邱英傑意外的是,他還沒來得及去找陳莉,陳莉卻來了。

那天邱英傑請病區里的護士看過畫像後,陳莉知道,她不能繼續對邱英傑隱瞞她和劉軍的關係了。一連幾個晚上,陳莉都無法入睡。她主動和同事換班,整夜夜地守候著那些病中的孩子。只有和孩子們在一起,陳莉才能獲得稍稍的平靜,才有可能去疏理那些深藏心底多年的秘密。

是的。認識邱英傑這麼多年來,那一直是陳莉用盡全身力氣去小心隱藏的秘密。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也從未讓任何人知道,她是如何孤單、絕望、執著地愛著這個男人,直到今天。

陳莉永遠都會記得她和邱英傑的初識。

那一年陳莉還很年輕,在兒童醫院的急診室工作。有一天,一個年輕男人忽然抱著個血淋淋的孩子衝進急診室。那個男人就是邱英傑。

「快救救這孩子!快救救這孩子!」

邱英傑一遍遍地央求急診室里的醫生和護士。他的焦灼發自內心,令人動容。急診室里所有人都忙碌起來,年輕的陳莉工作不久,經驗有限,醫生讓她將「病人家屬」帶出急診室。她把邱英傑帶到走廊,沒頭沒腦對他發起了脾氣。

「孩子怎麼傷成這樣?」

「好像是過馬路被車撞了!」

「好像?」陳莉毫不客氣地罵,「你這種人根本就不配當爸爸!孩子傷成這樣,居然還是好像!」

邱英傑想說什麼,又改了口,低聲下氣地央求陳莉:「請你們一定要救活他!他太小了,什麼都還沒開始……」

陳莉還想罵,被裡面叫了進去。幸虧搶救及時,經過一番努力,孩子終於被他們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當陳莉來到外面通知孩子家屬時,看到除了邱英傑,還有另一個年齡稍長的男人在。聽了陳莉的好消息,那個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來,邊哭邊喚兒子的名字。而邱英傑則長舒一口氣,然後對陳莉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

陳莉這才知道,邱英傑並不是孩子的父親,而只是一個下班路上熱心助人的警察。

陳莉由衷地向邱英傑道歉:「對不起,剛才我還以為是你的孩子。」

邱英傑笑著,爽朗地說:「只要孩子沒事兒,怎麼罵我都行!」

正是這句話,深深打動了陳莉的心。

得知孩子沒事兒,邱英傑悄悄地走了,陳莉甚至沒能向他要一個聯繫電話,雖然這是當時陳莉最想做的事情。直到現在,陳莉還後悔自己那時的羞澀。雖然僅是一面之緣,陳莉已認定邱英傑正是她這一生需要的男人,可她卻因自己的羞澀失去了機會。

不知道世界上緣分是否真的存在。半個月後,陳莉又一次和邱英傑相遇。

那天陳莉和好友於若華一起逛街,正巧碰到有人抓了一個小偷,出於對小偷的憎恨,很多人將小偷圍起來,幾乎每個人都在高叫:「打死他!打死他!」那場面實在有些驚心動魄。

陳莉弄清楚怎麼回事兒,不想多管閑事兒,拉著於若華要走,於若華反而擠到人群里去了。出乎所有人意料,於若華竟苦苦勸阻大家別打小偷。

「別打了!他做錯了事,也不能這麼打,再打就打死了……」

於若華一遍一遍地央求大家,有些人卻更被激怒。

「小偷打死了也活該!你不讓打,肯定是他同夥……一起打!」

混亂中真的有拳腳落到於若華身上。於若華不僅沒讓開,相反,竟用自己的身子護住已被打倒在地的小偷。陳莉看到形勢不妙,一邊報警,一邊試圖拉於若華逃走,可於若華固執起來簡直要命,寧肯自己挨打,堅決不願離開。

很快陳莉聽到警笛聲,知道救星來了。兩個警察匆匆擠進人群,陳莉一回頭,竟然看見了邱英傑。雖然和上次不同,這次邱英傑身上穿了警服,但陳莉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那一刻,陳莉的心砰砰狂跳,幾乎忘了正在發生的事情。

可是邱英傑卻並沒認出陳莉。他和同事很快弄清了當時的局面,那個撲在小偷身上,表情柔弱但眼神堅強的年輕姑娘,並不是所謂的小偷同夥。她一邊承受著陌生人的拳頭和唾罵,一邊誠懇而固執地說:「真的不能打!他也是人!你們要打就打我吧……」

後來陳莉知道,正是在那一刻,邱英傑的心被於若華俘虜。

那天陳莉終於得以和邱英傑交換了電話號碼。雖然她敏感地察覺,邱英傑看於若華的目光里似乎有更多溫柔,但還是被這次邂逅激勵了。陳莉想,如果上天真的不想讓她得到她想要的男人,就不會安排這次重逢。

然而生活還是和陳莉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

僅僅一個月。這一個月里,陳莉用了所有的熱情和勇氣去寫一封信。無數個開頭,最後卻只落了一句話:邱英傑,我想嫁給你。她決定孤注一擲,送出這封信,無論會有什麼結果。可是這時候,於若華一臉幸福地來了。於若華告訴陳莉,她剛剛和邱英傑去領了結婚證。

陳莉當然沒有送出那封信。她選擇了含笑為他們祝福。除此之外,她又能怎麼做?這封信,一直像座死火山般沉睡在陳莉心底,陳莉不知道是否有一天它會像真正的火山一樣爆發。一年又一年,直到現在,也許是時候了。

陳莉把邱英傑帶到茶樓最深處的一個角落。這裡看不到窗,看不到別人,只能看到他們彼此。

邱英傑先開了口:「陳莉,我正好想找你問一件事……」

「邱英傑,讓我先說行么?」陳莉看著別處,用央求的語氣說,「我怕一會兒就沒勇氣開口了。」

邱英傑目不轉睛地看著陳莉,等她先說。陳莉深吸一口氣,臉上寫著痛苦。

「其實那天我是騙你們的。畫像上那人,我認識。」

邱英傑一愣。

「你……認識?」

「認識。不僅認識,應該說還比較熟。」

「那你為什麼……」

「為什麼撒謊說我沒見過,是吧?這就是今天我找你的目的。我要告訴你一件我在心底埋了很久的事情……邱英傑,你還記得咱們是怎麼認識的?」

「這和咱們要說的事情有什麼關係?」

「我只要你告訴我,你還記得咱們是怎麼認識的嗎?」

陳莉很堅持,邱英傑只得想了一會兒,卻茫然地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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