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二節

於若華到兒童醫院找陳莉,陳莉不在病區。一個護士悄悄告訴於若華,那個名叫豆豆的孩子死了,陳莉親自送豆豆去太平間了。

於若華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去了太平間。這種時候,於若華太需要和陳莉聊聊,聽聽她的意見。這段日子的事情太多,令於若華應接不暇。現在又突然發生這樣的情況,也許閨蜜的態度比丈夫更重要。雖然對於若華來說,太平間這個名字聽上去既陌生又可怕,卻畢竟是遙遠的。

於若華很快就在太平間見到了陳莉。不過她並非看見陳莉的人,而是先聽到陳莉的聲音,只是這個聲音和於若華記憶中的完全不一樣。這使得於若華聽了好一會兒,才聽出來那是陳莉的聲音。

陳莉在對一個女人發火,那個女人一直在哭。

「豆豆,我的豆豆,苦命的豆豆……」

「滾開!你給我滾開!」陳莉的聲音又冷又硬,令人十分陌生,「現在你來了!豆豆找媽媽的時候你上哪兒去了?」

太平間里空曠和冰冷。於若華轉過一堵牆,看見了陳莉和那個女人。陳莉推著一個擔架車,那個女人死死地扒著擔架車,身子失去骨架似地墜在地上。擔架車上顯然就是那個名叫豆豆的孩子,陳莉試圖把擔架車推走,卻在原地動不了。

「孩子啊,媽媽不是狠心丟下你不管,媽媽實在沒辦法,借不到錢啊……」女人的哭聲悲痛欲絕,「媽媽一天都沒走,天天躲在醫院,就是要陪著我的兒啊……」

陳莉聽著豆豆的媽媽哭,臉色十分蒼白。但是忽然之間,她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忍耐,爆發了。

「放屁!你家窮是吧?十六床那個孩子,全家住一間老屋,為了救孩子,二話不說把房子賣了,一家人睡在路邊的草席上!三床那個媽媽,一個月賣三次血,抽出來的血裡頭,水比血多!實在賣不掉了,她也沒說沒辦法!你知道她去幹什麼?她去洗頭房賣身!為了救她女兒,一次三十塊,去和那些又臟又臭的男人睡覺!你有臉說你沒辦法?你比她年輕,比她漂亮!你怎麼不去賣?你兒子已經死了,你怎麼還活著?你在這兒哭,哭給誰聽?豆豆最需要媽媽的時候你在哪兒?你知道豆豆臨死的時候跟我說什麼?」陳莉一口氣嚷下來,聲音都快撕裂了,「豆豆說,我!想!媽!媽!聽到了嗎?他跟我說,他想媽媽!想那個把他扔在醫院不管、眼睜睜看著他等死的媽媽!」

陳莉哭了。豆豆媽媽更是哭得死去活來。連於若華這個旁觀者都忍不住哭了。

這件事情顯然嚴重影響了陳莉的情緒。當於若華想安慰陳莉幾句時,陳莉表現得十分煩躁,直接打斷於若華的安慰說:「別說這些沒用的話行不行?」

於若華雖然不認識那個叫豆豆的孩子,但她完全理解陳莉的感受,一點兒都沒生氣,而是握住陳莉的手。陳莉的手涼冰冰的,沒有溫度。不過她很快意識到於若華的無辜,調整了自己的情緒。

「豆豆已經死了。說什麼都安慰不了我……」陳莉盡量冷靜地解釋了一句,隨即轉開話題,「找我有事兒?」

於若華有些猶豫,不知此時談論她的事情是否合適。

「說呀。」陳莉催她。

於若華嘆了口氣,說:「陳莉,我懷孕了。」

陳莉一怔。

「我剛從醫院過來,才拿到的結果。我也沒想到,你知道,我們一直忙著找月亮,根本沒這個打算。可就這麼來了……」於若華語無倫次地說,「我也懵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來找你商量商量。」

陳莉目不轉睛地看著於若華,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笑了。

「跟我商量?」她的表情有些奇怪,似笑非笑地說,「要商量的人好像應該是邱英傑吧?」

「不瞞你說,前些天我就有感覺了,老是吐……可一直沒敢告訴他。」

「為什麼?」

「我怕他沒有心理準備。」

「那你呢?你有心理準備嗎?」

這個問題讓於若華沉默了。陳莉笑了笑。

「看來你是早有心理準備了。」

「那倒不是。」於若華苦笑了一下,無助地看著陳莉,「陳莉,你說我們該不該要這個孩子?」

陳莉默默地看了於若華一會兒,問:「你想聽真話?」

「當然。」

「我要是你,就不會拋棄月亮。」

陳莉平靜地說完這句話,對於若華疲倦地笑了笑,轉身走回大樓去了。於若華怔怔地看著陳莉的背影消失,心裡有些發懵。陳莉的意思很明白。而於若華在開口告訴陳莉之前,其實也猜到了她會這樣的態度。只是在剛剛經歷了太平間里那一幕後,陳莉這句話的份量實在太重,簡直令於若華有些不堪重負了。

回家的路上,於若華一直在思索,應該怎樣把這個消息告訴邱英傑,而邱英傑的反應又會怎麼樣。她原以為自己已經足夠了解邱英傑了,卻驚訝地發現,自己猜不到結果。

見到邱英傑時,於若華什麼也沒說,直接把那張化驗報告遞給邱英傑。邱英傑看完,抬頭看著於若華,那表情里有很多內容,卻找不到一個準確的詞來描述。邱英傑好幾次想張嘴說什麼,話到嘴邊又總是縮了回去。於若華也不開口,因為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兩個人足足沉默了十分鐘。邱英傑才說出第一句話。

「你怎麼想?」

「不知道,心裡亂糟糟的。」於若華老實地說,「你呢?」

「我……」邱英傑也老實地說,「我也不知道。」

他們又發了好一會兒呆。邱英傑帶著試探的語氣問於若華:「既然來了,不如咱們就要了?」

於若華轉臉盯著邱英傑看,那眼神令邱英傑有些發毛。

「你不這麼想?」

「那月亮怎麼辦?不管月亮了?」

「要這個孩子,也不代表咱們就放棄月亮。」

「現在找月亮已經讓咱們筋疲力盡了,要是再來個孩子,你覺得咱們還有這個精力么?」

邱英傑被於若華問住了。他有些泄氣,看起來和於若華一樣茫然。

於若華說:「我已經告訴陳莉了。」

「她怎麼說?」

「她勸我別要。」

「那你呢?已經決定了?」

於若華搖頭。話題又一次繞回原點。對他們來說,這幾乎是一個前所未有的重大決定。任何一種選擇,都將帶來某種未知的結果,而這種結果很可能會超出他們的接受能力。

也許是太無助了。邱英傑忽然找出一枚硬幣來,往上一拋,又接在手裡握住。

「國徽是要,數字不要。你猜是哪面?」

「我不猜!」

「就當是玩的。」

「我猜是……國徽?不,不,數字?」

和於若華一樣,邱英傑也有幾分緊張,他慢慢地將手鬆開,看了一眼。

「是什麼?」

邱英傑還沒來得及說,忽然有人敲門,卻是邱英傑的父親帶著棟棟來了。原來趙志宏又出差,把棟棟送到邱英傑家,家裡卻沒人,棟棟便主動提供線索,讓趙志宏把他送到了邱英傑的父親家。

棟棟一來,家裡的氣氛一下子就變了。熱熱鬧鬧,到處都是棟棟的聲音。

「你們吃飯了嗎?」

「吃了,爺爺請的客!」

「棟棟從自己牙縫兒里扣出不少好吃的,咱們都有份。我得給人家還個情呀。」爺爺笑著,把棟棟帶來的一大包吃的遞給於若華,「這是給你們的,我的留下了。」

「我給爺爺的是腎寶!專門給男人補腎的!」棟棟驕傲地宣布。

大家都笑了,紛紛向棟棟道謝,棟棟拎著自己的小行李跑到月亮房間去了。他一走,立刻就有些冷場。邱英傑的父親看看冷冰冰的廚房,沒有煙火的痕迹。

「你們還沒吃?」

「還沒有,」於若華忙說,「馬上下麵條。」

「老是麵條、麵條,你倆也太湊合了。」

邱英傑看一眼於若華。

「爸說的對,以前湊合還行,現在可不能再湊合了。」

於若華臉一紅,捅捅邱英傑,但父親已經看出來了,一臉狐疑地追問,邱英傑只得跟父親說了實話,父親一下子怔住了。於若華有些不好意思,借口煮麵條,自己去了廚房。

「什麼時候的事兒?」

「才知道。」

「那你們……怎麼打算?」

「正發愁呢,不知道該不該要這孩子。」

「這有什麼好愁的?」父親驚訝地說,「當然要!」

邱英傑愣了一會兒。

「爸,您真覺得……」

父親非常認真地說:「正好我也有幾句話想跟你說。這些日子,我總想起你媽追悼會上我打你的事兒……其實打你幾下也沒什麼,我後悔的是當時不該說那話!英傑,你跟若華都盡心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媽要能看見這些,不會再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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