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三節

陳莉交過班後,幫病區里那個小名牛牛的孩子洗了個澡,換上了她自己掏錢買來的新衣服。牛牛開心極了,他那年老體弱的奶奶也一樣,對陳莉千恩萬謝。陳莉最怕這些家長含淚的感謝,她帶著牛牛換下的臟衣服匆匆離開了病區。

牛牛和病區里很多孩子一樣,得的是白血病。他家在鄉下,父母為了給他籌錢治病,在外面同時打幾份工,不能來醫院陪護,只有一個眼睛半瞎的奶奶陪著他。牛牛很懂事,再痛苦的治療,他都只是緊緊地抿著小嘴,牙齒快把嘴唇咬破了,也不吭一聲。越是這樣,越讓人覺得憐惜和心酸。於是陳莉總是利用工作間隙,儘可能地為牛牛做些事情。這些事情不在她的工作職責內,也無法改變牛牛悲涼的命運,但對陳莉而言,即使只能帶給孩子一絲暫時的溫暖,也勝於無所作為地看著孩子慢慢死去。

陳莉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成為一名血液科的護士。這份工作帶給她的無力和痛楚,只有她自己才能體會。於若華常說陳莉是自討苦吃,明知自己無法置身於那些孩子的痛苦之外,卻從沒想過換一個科室,離開這裡。其實於若華錯了,陳莉不是沒想過離開,也不是沒想過換一個更令人愉悅的環境,她只是做不到。她無法想像,自己扔下那些被逼到生命盡頭的孩子後,還能獲得心靈的輕鬆和安定。那是不可能的。陳莉對自己說,也許這就是她的命運。

陳莉回到她的家——這只是她租來的一個單室套。房子很小,但房租便宜,離醫院近,陳莉便一直租著,並且把它當成自己的家,打掃得乾乾淨淨。偶爾她會把病區里某個還允許外出、還有力氣走動的孩子帶回家,家裡常備著孩子們喜歡的零食、動畫片以及一些小玩具。這些小小的準備,會給那些孩子帶來莫大的驚喜。陳莉為孩子做的這些事,除了於若華和邱英傑之外,幾乎沒人知道。這可能也是他們夫婦多年來一直和陳莉保持密切關係的重要原因:他們愛自己的兒子,因而了解陳莉對孩子們的心。

可是現在,邱英傑和於若華的兒子丟了。不見了。彷彿從這個世界上蒸發掉了,連個影子都沒留下。陳莉陪著他們度過了十幾天最艱難的日子,眼看著他們在失去兒子的痛苦中日益憔悴,可月亮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陳莉把牛牛的衣服洗過,曬在陽台上,然後給自己做了些吃的,但不知怎麼,完全吃不出味道。她想到有幾天沒見於若華了,於是用小砂鍋做了一份於若華最愛吃的煲仔飯,帶去找於若華。事前陳莉沒打電話,本來有些擔心於若華不在學校,還好,於若華已經回學校上課了。

她們並肩坐在操場邊,於若華在陳莉的逼迫下,勉強吃了半碗煲仔飯。陳莉看見於若華的鎖骨顯得很突兀。她很明顯地瘦了。

「就吃這麼幾口?」陳莉問。

於若華勉強笑笑,說:「吃飽了。」

她們望著操場上嬉戲打鬧的學生。孩子們的笑聲肆無忌憚,似乎能穿透天空。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陳莉先開口。

「以後怎麼打算?」

「接著找,找到為止。」

「聽人家說,時間越長,找到的希望越小。」

「那也得找。你知道的,找不著月亮,我也活不下去。」

陳莉轉臉看看於若華,於若華定定地看著操場上的孩子。陳莉嘆口氣,伸手摟住於若華的肩。

「干我們這一行的,大概都比較悲觀……」她猶豫了一下,有些艱難地說,「若華,我覺得,你還是要做好最壞的準備。」

於若華的身子抖了一下,小聲但堅決地說:「不會的,不會的!月亮一定在哪兒等著我呢!英傑說了,月亮不會有事兒的!」

陳莉沉默了一會兒,想說什麼,欲言又止。於若華意識到什麼,轉臉看著陳莉,問:「你不信?」

陳莉坦白地說:「恕我直言,這次的事情,邱英傑有責任!」

於若華的表情很複雜,掙扎了一會兒,才低聲說:「也不能怪他,他……他是救孩子心切……」

陳莉提高聲音打斷於若華:「他那是自以為是!以為當個警察有多了不起!他是警察,兒子不也照樣給人綁架了?警察算什麼?有警察就天下太平了?現在可好,月亮沒了!就算還活著,中國那麼大,上哪兒找去?」

於若華獃獃地看著陳莉,眼眶裡滿是淚,陳莉的眼圈也紅了,急忙轉過臉去。

「你知道,月亮不是我生的,可我是他乾媽,看著他生下來,看著他長大,我……」

陳莉喉嚨一哽,說不下去了,低著頭擦淚。於若華的心又酸又痛,恨不得趴在陳莉身上,不管不顧地痛哭一場。她好容易才把這種衝動咽下去。

「我明白,陳莉。我知道你全是為我們好,為月亮好。跟你說實話,其實我……」於若華猶豫了一會兒,咬咬牙,「我心裡……挺恨他的。」

陳莉有些驚訝,轉過臉,眼睛紅紅地看著於若華:「你是說……邱英傑?」

於若華點點頭,她忽然覺得,自己必須把內心這種深藏的情緒,找一個最信賴的人發泄出來。

「從那天到現在,我不停地想,要是他不自作主張,要是那人順順噹噹拿到錢,說不定事情就不會這樣了……月亮是我們的全部,對那人有什麼意義?他拿了錢又幹嘛要把月亮帶走?肯定是被報警的事兒惹火了,故意這麼折磨我們……」

陳莉默默地看著於若華,好一會兒才開口:「邱英傑怎麼想?」

於若華搖搖頭:「我沒問。也不想知道。這幾天我們都沒怎麼說話。我現在心裡空空的,除了月亮,別的什麼都裝不下……」她忽然抓住陳莉的手,用渴望的眼神看著她,「陳莉,你說月亮會回來么?你是他乾媽,說不定你會有直覺!」

陳莉沒說話,用一聲長長的嘆息回答了於若華的問題。這一聲嘆息,如同一盆冰水,幾乎澆熄了於若華心頭最後一絲微弱的祈望,令她的身子一直往下沉、往下沉。剛知道月亮丟失的時候,於若華以為自己已經沉入了地獄,而現在她卻發現,這個地獄遠未到底。它如同一個無限深遠的黑洞,帶著於若華沒完沒了地往下墜,不知何處才是盡頭。

傍晚於若華回到家,邱英傑還沒回。於若華不想吃不想喝,也沒開燈,一動不動地靠在沙發上,直到身體變得僵硬。但她的腦子裡卻異常活躍,如同一個電影院的銀幕般,反反覆復播放著那天的畫面。在一次次的重播中,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晰。於若華髮現,自己恨透了邱英傑。

是的。她恨邱英傑。邱英傑不該報警。如果他不報警,說不定月亮已經回來了。要是那樣,此時的家就不會是現在的一片黑暗,她會在燈光明亮的廚房裡,為家人準備晚餐,月亮會時不時衝進來,和她撒嬌、發嗲,或是嘴饞討東西吃……門一響,客廳里的燈忽然亮了。

邱英傑回來了。看到於若華又是獨自默默地坐在黑暗裡,他並沒覺得奇怪。他只是疲倦地走到於若華身邊坐下,有些木然地報告這一天的努力。

「商場的錄像都查過了,那人很狡猾,安攝像頭的地方一概低著頭,看不清臉。」邱英傑說,「我找到那天商場門口的小販,當時有人看見他了,不過天黑了,也沒看清長什麼樣,就知道個子不高,戴著帽子和墨鏡。」

邱英傑說完,發現自己說的話如同扔進水裡的海綿,無聲地沉下去了。邱英傑看看於若華,於若華一動不動,臉上沒什麼表情。邱英傑沉默了一會兒,站起身往廚房走。

「還沒吃吧?我去下點兒麵條。」

於若華卻忽地站起來,看也不看邱英傑一眼,轉身往卧室走。邱英傑愣愣地看著於若華走到卧室門口,忽然沉不住氣了。

「你別這個樣子好不好!」

於若華站住了,但仍然背對邱英傑,肩膀單薄得如同剪影,令邱英傑一陣心痛。邱英傑努力剋制自己的情緒,走到於若華身後,把手放到於若華的肩上。

「若華,我知道你難受,我也難受……可事已至此,光難受有什麼用?咱們還得打起精神,接著找月亮,你說是不是?」

於若華回過身,看著邱英傑,輕輕地問:「怎麼找?上哪兒找?」

邱英傑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於若華凄然一笑。

「本來是有機會的。可現在機會錯過了。我真後悔聽了你的……」

說完,於若華轉身走進卧室,重重地關上房門。邱英傑呆了兩秒,爆發了。他幾步衝到卧室門口,狠狠撞開房門,沖於若華吼起來:「你以為是咱們報了警才沒找回月亮?你別自欺欺人了!那人跑出去的時候根本沒帶孩子!後來商場搜了個底朝天也沒找著孩子!說明他壓根就沒打算按你想的一手交錢、一手交人!他根本就是想敲咱們那十五萬!要是當時你多拖延一會兒,說不定早把他抓住了!」

話一出口,邱英傑就後悔了。但已經來不及,於若華轉過身來,瞪大眼睛看著他,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

「你的意思是我錯了?我不該把錢給他?」她咄咄逼人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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