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在頭等車廂坐穩後,我望著窗外。天空陰鬱,烏雲密布,玻璃窗外面的風景飛逝而去。然而,我的心思卻不在這裡。我的喉嚨始終是乾澀的,彷彿還能看到幾個小時前,自己正在穿越多佛爾海峽 。

乘船旅行是一件無比痛苦和難熬的事情。海關辦公大樓里漫長的等待,森嚴的關卡,緩慢地從碼頭升起的棧橋,慢得讓人不耐煩的速度,似乎都要讓人們清楚地銘記,那分離的痛苦……

大海,平靜卻毫不留情,把你從熱愛的土地上帶走,讓海岸上的風景,慢慢地變成一條海岸線……

我努力讓自己的視線轉移到手錶上,兩個小時以後,我就會到達斯特拉斯堡。

阿爾薩斯!……父親!……我的哥哥和瑪麗!……

我怎麼會這麼多年,都沒有回去過一次,沒有去看哥哥的孩子,娜塔莉和克萊門蒂娜?

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我開始閱讀從東站買來的報紙,然而,我的精力,完全不能集中在上面。於是,我把報紙放在了長椅旁邊,開始一根一根地抽煙。我旁邊的人沒有說什麼,但是不停地咳嗽,我只好站起身來,離開了包廂。

在走廊里,一個中年旅客試圖與我搭訕,但是,他很快便發現,我對聊天並不感興趣。我在餐車裡,找到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和一張空桌子,點了一杯啤酒。我覺得自己的行為,如此古怪不合群,一定跟車上的同伴,顯出了很大的差異……

我可真是粗俗啊!……

現在,我已經有十二年沒有回家鄉了。當年我就這麼離開了我的夥伴和家人,好像他們得了可怕的鼠疫一樣!我像是得了嚴重的精神病,痛苦的等待,只能讓等待的時間,顯得更加漫長。

火車突然停了下來,讓我一下子從睡夢中驚醒了,我望了一眼窗外,斯特拉斯堡到了!

我得加快腳步,因為到阿格諾的列車在十分鐘後就要開了。我很快通過地下通道,換乘到了另一個站台上,登上了另一列開往我家的火車。當火車開始緩緩開動,伴隨著車廂有節奏的晃動,和車軸發出吱吱的響聲,我才清楚,自己離家鄉已經很近了。關於阿爾薩斯的片段,一點一點地在我的腦海中出現出來,讓我不住地激動起來。

半個小時後,火車減慢了速度,穿過一個公園,停了下來。

阿格諾!

我站起身來,等火車車門一打開就跳上站台,把車票遞給檢票員。時間不早了,月台上沒有幾個人,我走了出去。

現在的站台上,搭建起了一些臨時建築,原先的火車站,在一九四四年年底,阿袼諾第一次戰役期間被燒毀了,大火整整燒了三天天夜。

幾盞路燈照亮了公園裡漂亮的樹木和音樂涼亭,一切都沒有改變,或者說變化很小。我很激動,喉嚨發緊,覺得自己好像是在做夢,一段段記憶如潮水般涌了起來。

多少次我和父母還有哥哥,曾經在這個地方散步。夏天,我們還被允許吃一個甜筒冰激凌,就是義大利冰激凌店賣的,那種白色和粉色的雪糕。冬天,我們從一輛外表擦得鋥亮的小火車裡,買來熱乎乎的栗子,手指頭都快被點著了,但是,沒有比這更有意思的了。春秋時節,在涼亭里經常會有室外音樂會,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在音樂會上演奏,用我家那些泛著金光的樂器。

然而,有一天,也就是十二年前的那一天,我離開了這裡。我難以控制奪眶而出的眼淚,那是我對這裡最後的記憶,我童年的土地,我深愛著的一張一張面孔啊。

我提前通知了哥哥,我已經回來的消息,但是,我沒有具體跟他說是幾號,所以,我沒有指望會有什麼人來接我。於是,我一刻不耽擱,直接朝城裡走去,經過蜜絳泉和聖喬治教堂——一九四五年一月底,教堂的鐘樓被敵人的炮火炸毀了。

我繼續朝前去走,路過許多攝政時期 鳳格的房子,以及兵器廣場。我很驚奇,這裡街道都顯得這麼荒涼,當然,現在夜幕已經降臨了,這裡也不是在倫敦那種大都會。周圍一片寂靜,我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正在敲打著石板路。

我走得很快,而且,很細心地觀察著身邊的事物。我又一次自問,當初為什麼要離開家鄉?我在這裡難道生活得不快樂嗎?

因為阿貝爾叔叔經常以一種神秘的語氣,跟我提起英國?他從來沒有鼓勵我離開,正相反,他讓我在他身上,看到離開家人和朋友,去另一個陌生的地方,該有多麼的不容易。是因為我想冒險嗎?每個人都有過十八歲的時候,這個理由也許說得過去,因為那時候,我差不多就是這個年紀,但是,這個理由對我來說並不充分。

我突然感覺一陣不適,於是停下來思考這個問題,告訴自己:其實離開對自己來說,也沒有什麼不利的地方。我現在還認識了可愛的弗朗西斯·加爾小姐,儘管剛剛認識她幾個星期,但是,我遲早要娶她……

在一片昏暗中,我隱隱約約地看到了燈塔的亮光……己經很近了,再走不到十分鐘,我就要到家了。

然而,在這座破舊的燈塔前,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想起了蘇特警督和他的朋友們說的,十月份的一個晚上,一個德國人在這樣的地方,被人謀殺的情景。

我試著回想這些事情,然後我才醒悟,這次回來,其實真正的目的,是要弄清楚所有這些可怕的謀殺案的真相。如果我哥哥得知,我跟這麼出色的阿蘭德·圖威斯特博士,已經達成了共識,對方還答應我,晚一點來幫我破案的話,一定會感到很意外的。

遠遠地,我看到貝奇的公寓越來越清晰……還有三十多米……然後,我家屋子熟悉的輪廓,隱隱約約地出現在了我的面前,在一片黑暗中,看起來非常顯眼,房子的這一側,一盞燈都沒有亮,他們肯定是在廚房裡……

儘管提著兩個沉重的大手提箱,我還是加快了腳步。我順著木柵欄向前走去,推開小門,穿過了院子。

家裡院子的結構,和以前沒有任何不同,一個小小的入口,中間一條小路,通向花園和更遠的房屋,右邊是儲藏室。房屋佔據了左邊的位置,而屋子的大門,則朝著院子的入口。

我登上了台階,心跳得特別快,按響了門鈴。這時我環顧四周,突然發現,在院子深處儲藏室的位置,正有一點微微的光亮,但是那光亮又迅速地消失了。

這個時候,他們待在儲藏室幹什麼?難道是娜塔莉和克萊門蒂娜兩個孩子,正在那裡玩耍?……我搞不清楚。不對,這個時候,他們應該已經上床睡覺了,我看了一下手錶,現在已經……九點半了。

那會是誰呢?他們為什麼還不來開門?

我懷著急切的心情,又一次按響了門鈴,然後豎著耳朵,仔細偷聽裡面的動靜。仍然是一片安靜,一片充滿敵意的安靜。

我有點不耐煩了,於是決定繞著院子走一圈,看看廚房的燈是不是亮著。

整座屋子一盞燈也沒有亮,廚房裡沒有,其他地方也沒有。奇怪,我一下子慌了神。

我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視線落向了儲藏室。看!……那裡面有隱隱約約的燈光,我不是在做夢——那裡面絕對有人!

於是,我躡手躡腳地走近了儲藏室。突然間,我打了一個寒戰,哥哥在幾周前寫信告訴我,他在這裡看到了艾娃·穆勒的鬼魂……

懷著忐忑的心情,我敲了幾下門,可是,裡面沒有人回答。

我又敲了敲門,然後使勁搖晃了幾下門把手,還是沒有任何動靜。門是反鎖著的,我花了很長時間,來檢查這兩塊堅硬的木板門,然後走開幾步,用盡全身力氣撞了上去。撞了三下,門終於開了。

我順著牆壁摸索,想找到燈的開關,然後又想,他們是不是還沒有在儲藏室安電燈?於是我划了一根火柴,照亮了屋子。

―眼看去,屋裡沒有人,一張巨大的桌子擺在左邊的牆邊,桌子上擺滿了工具箱。正面是一個大壁櫥和一扇窗戶,我哥哥在信中提到過,這扇窗戶已經被封住好幾年了。房間里還有幾塊紙板,右邊牆角邊上,還擺著一個木製的儲物箱。

我豎著耳朵,瞪大了眼睛,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心中湧起了一陣不祥的預感。

這間儲藏室裡面一定有人,我能夠感覺到。我之所以能夠確定這一點,還有一個原因:門和兩扇窗戶都是從裡面反鎖著的。

我的雙手顫抖了,又劃燃了一根火柴,向前邁了一步,但步子很小。在我右手邊的圓木墩旁邊,一具屍體平躺在地上,頭被一堆紙板埋住了,雙手緊緊抱著一個燭台。

我保持著冷靜,一邊看著窗戶邊上的動靜,一邊靠近屍體,然後跪了下來,看到了屍體抱的那個燭台,便點燃了上面的蠟燭。我把手放在紙板上,紙板是潮濕的,旁邊有一個水桶,我推測是這個水桶,向紙板潑上去了水。我鼓起勇氣,伸手挪動屍體的頭……

天哪,我嚇得頭髮都豎起來了。

哦,不!……不可能!父親1……我的天啊……不可能是您!……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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