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距離上次艾娃·穆勒的鬼魂,突然出現在電話亭里,已經過去了一個星期了。我重新回到了公司工作,老闆還批准我,在十一月中旬體假三周,我把這個消息,寫信告訴給了哥哥。

雨點敲打在房檐上,我知道自己今天晚上不能出門了。天氣陰沉沉的,而和天氣一樣的是我的心情,它被這空洞而不斷蔓延的抑鬱,搞得很糟糕。

我摸了摸口袋,想找根煙,卻什麼也沒找到,於是心情更糟了,我像一頭餓極了的野獸一樣,找遍了屋子裡的每一個角落,卻什麼也沒有找到。當我最後打開床頭櫃的抽屜時,一種舒適的感覺油然而生——抽屜里正有一包煙。

煙盒上寫著一串數字,是那位迷人的女士留下的!

弗朗西斯·加爾小姐!我幾乎忘記了她!

於是,我一刻都沒有猶豫地,撥了弗朗西斯的電話。過了一小會兒,加爾小姐接了起來,那動聽的聲音通過電話,清脆地傳到了我的耳邊。我趕忙做自我介紹,問她還記不記得我。

「您忘記我了?」我抱怨道,「您不會忘記我的,我給您打了電話,是因為……我需要您的幫助!」

「需要……我的幫助?」弗朗西斯·加爾小姐驚訝地重複道。

「我需要見一見您,是的,因為我的病還沒有疫愈……」我激動地說,「我的精神狀態還不是很好,危在旦夕。我需要見您,跟您聊一聊。」

「您是說……這關係到您的生死?」

「正是!……我現在危在旦夕,命懸一線,而您的雙手,正緊緊地握著這根線,就像希臘女神阿特洛波斯 一樣……」我激動地說,忽然問了一句,「對了,您吃過晚飯了嗎?」

「還沒有,但是……」弗朗西斯·加爾小姐難為情地說。

「太好了,那麼,請您接受我的邀請,與我共進晚餐,您之前答應過我的。」我趁熱打鐵懇求道。

「這麼說,我根本沒有辦法拒絕啊……」弗朗西斯·加爾小姐愁眉不展地說。

「難以拒絕!……」我激動地說,「您的一個『不』字,會像剪刀一樣,『咔嚓』一下子剪斷我脆弱的生命,您能明白嗎?」

「那麼,看起來,我沒有選擇的餘地了。」弗朗西斯·加爾小姐無奈地說道,「您能晚上八點,過來接我嗎?」

我一口答應了下來,記下了她說的地址,輕輕地掛上了電話,一頭扎進了浴室里。

差五分鐘八點的時候,計程車把我送到了,弗朗西斯·加爾小姐說的那個地址。我面前的大樓燈火通明,與相鄰的小花園相比,這座紅磚蓋起來的建築,顯得很新,而且非常堅實。當計程車呼嘯著開走時,引擎的轟鳴聲,打破了夜晚的寧靜,然後,樓上窗戶的縫隙里,傳出了輕快的鋼琴聲。

我三步並作兩步地爬上了樓梯,找到弗朗西斯·加爾小姐的名牌,按下門鈴,靜靜地等候著。

鋼琴聲停了下來,又過了片刻,門打開了,弗朗西斯·加爾小姐那美麗的身影,便出現在了門口。她穿了一身淺藍色的女士套裝,白襯衫上打著深色的領結。

「我剛才聽到,有個藝術家正在演奏鋼琴,那是你嗎?」我滿臉堆笑地問。

「噢,我就是隨便彈一彈。請進來吧!……」她邊說邊用手理了理那美麗的長髮。

「不要低估了你的才華,你彈得簡直棒極了!……」我讚美地說著,跟著弗朗西斯走進了門裡,「我的評價是很客觀的,因為我自已也彈鋼琴,只不過……我沒有你這麼完美的手指。」

弗朗西斯·加爾小姐的公寓在三層。她幫助我脫掉雨衣,把我引進了客廳里,親切地對我說:「艾提安,別客氣,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隨便坐,如果想彈鋼琴,那更不要客氣,我馬上就回來。」

我環顧了整個房間,被屋子裡的氛圍,深深地迷住了。一個木製的髙架燈照亮房間,中間的那架鋼琴最為惹眼;柔軟的地毯,優雅的門廊,舒適的沙發上,蓋著漂亮的碎花布防塵罩,同樣的布料還用來做了窗帘。兩扇窗戶之間,有一面鏡子,安放在一個小架子上。正面是幾個並排放著的書架,形成了一個辦公空間,還配有一張果木書桌,和三把帶坐墊的椅子。地毯顯得有些舊了,但是,顏色看上去還是很溫暖,襯托著深色的地板。室內幾株綠色植物,顯然經過精心的栽培,枝葉茂盛,襯托得整個屋子生機盎然。

我慢慢地走到了鋼琴前邊,用溫柔的目光,審視這架優美的樂器,像被它迷住一樣,雙手漸漸靠近琴鍵,以緩慢的速度,彈起了喬治·格什溫 那首旋律憂鬱的《有人愛著我》。

我側頭輕瞥了一眼,看見弗朗西斯·加爾小姐緩緩地朝我走來,向我示意不要停下。她坐在我琴凳右邊的空位置上,附和著我的琴聲,彈出一些和弦。在我們兩個人的配合下,悠揚的琴聲持續了幾分鐘。那旋律是如此的輕柔、和諧,好像我們兩個人通過音樂,已經融為一體了,我有這樣的感覺,而且,我覺得弗朗西斯·加爾小姐也有同樣的感覺。

「您彈得真的太好了!……」我笨拙地說道。

弗朗西斯·加爾小姐凝視著自己修長的雙手,然後抬起頭來,朝我嘿嘿地微笑著。

「謝謝,這句話應該是我對你說的,我給你倒杯波爾多甜葡萄酒吧?」弗朗西斯·加爾小姐說。

「太好了!……」我得意地說。

弗朗西斯·加爾小姐走出客廳,過了一小會兒,她端來一個托盤,裡面有一瓶酒和兩個玻璃杯。我們倒上酒,為音樂家的健康而碰杯,然後不再耽誤時間,準備出門。

半個小時以後,我們來到了一間裝修優雅的餐廳。為了保持私密感,這裡的每個餐桌,都用竹質屏風單獨隔開,美好的環境,為這個美好的夜晚增添了光彩。晚餐的菜肴非常美味,然而更加秀色可餐的,是我面前的這位美麗的同伴。

儘管被弗朗西斯·加爾小姐的美貌深深地吸引著,但是,我也發現,她其實是一個平凡、直爽、熱愛音樂、而且熱愛英國的年輕女孩。另外,我也花了很長時間,給她講了我的家鄉,很自然地,她詢問起我離開家鄉的原因。

「因為俾斯麥 那個畜生。」我猶豫了一下,恨恨地這樣回答。

儘管她的提問合情合理,但是,還是把我給難住了。我被一下子問得啞口無言,因為離開法國的真正原因,正在我的記憶中翻滾。

「俾斯麥?就是那個德意志的政洽家?」弗朗西斯·加爾小姐驚奇地問道。

「是的,或者更確切地說,應該是一八七〇年的普法戰爭。因為這場戰爭,我的三個舅舅都離開了家鄉,三個人年齡差不多大。你知道,我們輸了,這對法國來說,就是一場悲劇,對我的家鄉阿爾薩斯,更是一場巨大的悲劇,因為阿爾薩斯地區被德國佔領了。我的三個舅舅,跟那個年代的其他年輕人一樣,不能忍受日耳曼民族的殘酷壓迫。他們在第一時間,就離開了家鄉來到了巴黎,在巴黎做廚師漸漸起家……那個時代,英國的一位大人物,經常來訪法國,是眾所周知的親法派,就是那位穩坐王位多年的維多利亞女王的兒子。」

「你是說愛德華七世 !……」弗朗西斯·加爾小姐激動地說。

「是的,你知道他,他很喜愛法國,尤其是大餐……無論如何,他帶了一些法國年輕廚師來到英國……」

「其中就包括你的三個舅舅?」

「是的,據我所知,我的其中一個舅舅,很年輕的時候就過世了,另一個也完全失去了聯繫,只剩下了第三個舅舅。實際上,三個舅舅我只見過一個,就是阿貝爾舅舅,我親愛的阿貝爾舅舅……」我感慨良深地說,「他去了英國以後,又跟隨國王的兒子——德加勒王子前往南非,在那裡定居了下來,以淘金為生,最後回到了阿爾薩斯,度過了下半生。

「他在南半球的生活,可以說是鬱鬱寡歡的。他從南非回來的時候,我只有五、六歲。那時我很喜歡他,因為他十分照顧我,同樣,他也把我看做他最愛的小外甥。那時候,我經常跳到他的膝蓋上,聽他講法國歷史故事……我記得他哼唱著一段旋律,目光憂鬱地遙望著遠方……因為舅舅終生未婚,所以我推測,他在思念某位女士……」

「你的意思是說,你舅舅的不幸,應該跟一位女性有關!……」弗朗西斯·加爾小姐調皮地問道,「而且這段音樂,就是你剛才在我的鋼琴上,彈奏的這段曲子吧!……」

「不是,那首歌是《櫻桃的年代》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道,「不知道他心裡牽掛的那位女士,是英國人還是南非人……舅舅從來也不曾向我透露,並把這個秘密帶進了墳墓。他是在我離開阿爾薩斯不久之後去世的。我經常想起他,這總是讓我有點傷感。他是一位很有魅力的男性,非常感性,這一點上,我跟他很像。」

「你可真是謙虛啊,我看你沒怎麼繼承他的優點!……」弗朗西斯·加爾開玩笑地說。

「噢!……你要知道,敏感不一定是優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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