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最後一擊 第二節

陳爝再次站在陶振坤的屍體邊上,表情說不上是悲憫還是失落。

我所認識的陳爝是個堅強的人,不會把心事寫在臉上,不會讓你察覺到他內心真實的想法。可是,這一次卻不同。我很明顯地感覺到了他的情感波動。陳爝被兇手激怒了,這一次,他像一個毫無還手之力的拳擊手,心理防線在對方的狂轟濫炸下漸漸崩潰。但陳爝畢竟是陳爝,雖然倒下,卻還會再一次起身。

所以,他又站在了案發現場,閉上眼睛,讓大腦高速運轉。

陳爝睜開眼睛,立刻說道:「韓晉,我現在需要知道以下三件事。首先,這些紅漆是從哪裡來的?第二,昨天晚上,有沒有人聽見可疑的聲音?第三,陶振坤的衣服在哪兒,館內能不能找到?」

「好,我現在就去辦。」我應了一聲,轉身走出房間。

按照陳爝的指示,我先向柴叔打聽起紅色油漆的事。柴叔告訴我,紅色油漆是古陽為了複製二十年前黑曜館的模樣而買的。當初在黑曜館一樓雜物間的矮櫃里,就有兩桶紅色的油漆。後來的事大家也都知道,紅油漆被兇手用來刷在了古永輝房間的牆壁上。我跟著柴叔來到了雜物間,發現油漆桶還在原來的位置,只是桶內的紅漆都被用得差不多了。看來兇手正是用了矮櫃里的紅漆。我問柴叔,這裡放置油漆的事,還有誰知道。柴叔想了半天,說應該沒人知道,不過雜物間門沒有鎖,誰都可以趁機溜進來,所以就難說了。

關於半夜有沒有可疑動靜這件事,還真讓我煞費苦心。我一個個詢問,最後的結果還是無功而返。大家不是睡覺就是在房間里看碟,沒人注意到奇怪的聲音。至於衣服,更是大海撈針。我尋遍黑曜館的每個角落,大家也都很配合我的搜查工作,紛紛打開私人箱包,讓我隨便檢查,可是連衣服的影子都沒見著。我整整找了兩個小時,最後我認為,陶振坤身上的衣物,一定是被兇手丟棄在黑曜館外了。我把今天的調查結果回報給陳爝聽,但他並不同意我的看法。

趙守仁警官的心情,一整天都很低落。

他原本以為自己能夠阻止這一切,誰知事情的發展完全超出了他的預計,在他的眼皮底下,已經有兩人被殺。我能看出他的心情非常複雜,和陳爝在現場時也顯得心不在焉。他覺得自己被兇手徹底打敗了。從二十年前初到黑曜館直至今日,他整整輸了二十年。這一切,是在許多年後,我和他坐在酒吧對飲時,他才吐露的心聲。

而當時的趙守仁沒有釋懷,甚至可以說有點自暴自棄。我之所以這樣寫,是因為當時記錄了一段他與陳爝的對話。

「沒有用的,我們鬥不過他。我甚至不清楚兇手到底是人是鬼。」趙守仁說完,輕輕嘆了口氣。

「趙警官,難道你想放棄?」

「不是我想放棄,而是……根本沒有勝算。」趙守仁淡淡地回答。

「我倒不這麼認為,難題就是用來攻克的。趙警官,其實我很欣賞你。在你的身上,有普通人沒有的毅力,這點倒和我們數學家很像。安德魯·懷爾斯⑨如果懼怕費馬猜想,那麼費馬大定理⑩就無法被證明!格里戈里·佩雷爾曼11如果在龐加萊猜想12面前止步,也不會有之後的學術榮耀!你要堅持當初的堅持,案件一定會被解決的!」陳爝鄭重地說道。

趙守仁苦笑道:「我是很想堅持下去,我也確實這樣做了!我不顧同事的反對來到黑曜館,就是想阻止這一切,可結果呢?越來越糟!我的信念已經開始動搖了……」

「趙警官,你信不信我?」陳爝露出了嚴肅的表情。

一陣沉默。

「我知道你很能幹,你的想像力和推理能力也令我驚訝!難怪你會成為市公安局的特別顧問,真是名不虛傳!可是這次的案子很特別,我沒有懷疑你的能力,但它真的是無法被解決的。你可以說是我怕了,我也確實怕了。我不想再有殺戮,不想再看到有人死。陳教授,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趙守仁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悲涼。

「我不會放棄的,而且,我需要你的幫助。」陳爝直視著他。

「對不起,我不想再面對屍體了。我幫不了你。」趙守仁看了陳爝一眼,隨即低下頭。我想,他應該是無法面對陳爝熱望的眼神吧。說完這句話之後,趙守仁就離開了房間。看來陶振坤的死對他打擊之大,遠遠超過我的想像。這件事使我知道,人一旦失去了信念,就會變得非常脆弱,一陣風就能把你吹到。

「韓晉,你認輸嗎?」陳爝低著頭,用不帶半點感情的聲音問道。

「我?」我指了指自己的臉,茫然道,「陳爝,你在和我說話嗎?」

「我不認輸,我會贏的。兇手只是普通人,普通人就一定會犯錯!韓晉,我們一起把他的錯誤挖出來,揭穿他的真面目吧!」自信再次回到了陳爝的雙眸之中,這正是我所期盼的。我說過,陳爝真正可怕之處,不在於他神乎其技的推理能力,而是他那永不服輸的毅力。

「好!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吩咐!」我大聲回應陳爝,語氣非常激動。

陳爝忽然露出一臉鄙夷的表情,戲謔道:「韓晉,我隨口說說的,你為什麼這麼入戲?喊得這麼大聲?」被陳爝戲耍,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只是沒想到,今後竟會如此頻繁地被他鄙視、嘲笑,甚至玩弄。

陳爝提議想先去一樓的雜物間看看。

雜物間佔地面積不大,燈光灰暗,但被柴叔打掃得還算乾淨,至少沒有太多灰塵。靠右側是一排舊衣櫃,左側是一排矮櫃。陳爝打開舊衣櫃,衣櫃中掛著一些過時的衣物,還有浴巾浴袍之類的東西。另一個則存放著兩件偏大的雨衣和套鞋。陳爝蹲下身子,打開矮櫃的門。矮櫃被各種雜物塞得滿滿的,有舊報紙、鞋盒、文件夾和一些舊雜誌。我記得柴叔跟我講過,矮櫃中有許多雜物,都是二十年前的東西。柜子沒有一點空隙,在二十年前也是這樣。陳爝沿著一排矮櫃,一扇扇門地打開,終於找到了油漆桶。

這兩罐金屬桶中的紅色油漆,基本上都被用完了。

陳爝拿出不知從哪兒弄來的捲尺,開始量矮櫃的空間。矮櫃里分兩層,每層大約高30厘米,深40厘米,取出油漆桶後,測量出的寬度約為40厘米。他又測量了油漆桶的長寬,一桶油漆高為25厘米,直徑為18厘米。我問陳爝,為什麼要測量這些東西,他沒有和我解釋,似乎陶醉在自己的思想中。他思考的時候就是這樣,我也無意打擾。

測量完畢後,陳爝像是想起了什麼,讓我去把趙守仁給他的一沓厚厚的案件資料拿來。反正我也習慣了他的差遣,便小跑上樓去取資料。此時,我心中又有幾百個問號。像陳爝這種喜好賣關子的人,做這些事的原因,不到最後一刻他是不會告訴我的。

拿到資料,陳爝把文件夾扔在一旁,將紙張鋪在地上,便開始用黑色的自來水筆記錄著什麼。我發現他正在物品一欄中標記符號,然後把標記出的物品信息謄寫到筆記本上。我努力伸長脖子,才勉強看清他寫下的文字:相框,長20厘米,寬15厘米,高3厘米;畫板,長38厘米,寬35厘米,高2厘米;字典,長20厘米,寬14厘米,高8厘米;羊毛毯,長70厘米,寬70厘米,高0.5厘米;東芝T4900CT筆記本電腦,長35厘米,寬26厘米,高5厘米。

寫完後,陳爝的心情好了不少,嘴裡開始哼起難聽的曲子。他把兩罐空油桶重新塞進矮櫃中,然後把散落在地上的資料整理分類,重新用文件夾裝好。我很知趣,沒有多問。不過據我觀察,他一定是又發現了什麼重要的線索。

「接下來,必須搞清楚兇手為何要把現場裝飾成紅牆!」剛離開雜物間陳爝就對我說。

「他是瘋子唄!」

「韓晉,你錯了,兇手不僅不瘋不傻,還特別聰明呢!」

「哪裡聰明了……」

「普通人一定會認為,兇手將牆壁刷成紅色,是一種個人標記。就好比美國罪犯理查德·拉米雷斯13那樣,在屍體上留下倒轉的五角星,作為殺手的標誌。這樣大家都會認為,古陽和陶振坤的死是有某種聯繫的,都有某種儀式感。實際上,我倒認為『紅牆標記』是兇手的一種心理誤導,為的是把調查引入歧途。而且,我還是那句老話,兇手這麼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他非這麼做不可!」陳爝彎下腰,伸手彈去膝蓋上的塵土。他忘了剛才是跪在地上書寫的。

「你的意思是,兇手用油漆塗牆,是有非做不可的理由?」我難以置信。

「是的,他不這麼做的話,可能會被抓住。」

「那二十年前的案子呢?兇手沒有殺古永輝,為什麼要在牆壁上刷上紅色油漆?難道也是非做不可?」

「是的。」

「那跨越二十年的刷牆行為,動機是不是相同呢?」

「目前還不知道。」陳爝突然停下腳步,視線看著前方,「我覺得我離真相越來越近了,近到觸手可及,可惜還差那麼一點點。我現在就只需要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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