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他從存衣櫃里取出深藍色滑雪衫,又從滑雪衫口袋裡翻出一頂希臘船長帽戴在頭上。時值四月,下毛毛雨的季節。東北方向吹來的寒風使人禁不住打顫。他穿過急診室離開醫院主樓,從平台跳到停車場坑坑窪窪的瀝青路面上。他沒有走出街,而是向右轉繞過主樓的角落,旁邊是布萊納兒童醫院的北牆。他沿著兩座建築物中間的巷道向前跑了十五碼,再往前就通向醫學中心的內院。

醫院的建築群高聳在茫茫暮色之中,酷似壁立的懸崖,但成不規則形狀的鋼筋水泥峽谷。醫學中心建設初期,大樓一轟而起,缺乏合理的總體布局。這在大院里尤其明顯,各種建築物橫七豎八,見縫插針,空間狹小。菲力普斯認準戈德布拉特辦公室所在大樓的側翼作為標記,辨明方位。他看到前面不足二十碼處有個不設標誌的平台,只要順著它走,就到太平間。院方無意將處理死者的場所搞得很醒目。屍體通常從這裡抬出,悄然送進早就停放著的黑色柩車,遠遠避開公眾的視線。

他雙手插在衣袋裡,倚牆靠著,回憶自從肯尼思·羅賓斯把莉薩·馬利諾的X光片交給他以來的種種撲朔迷離的事情。不足兩天時間卻像過了兩個星期。當初看到那種在放射學上罕見的現象只是令他激動。現在,這種激動變成了深不可測的恐怖。他把醫學事業看作自己的生命。若非出於對克里絲汀·林奎斯特的義不容辭的責任感,或許會把接觸到的一切都拋到九霄雲外,他想。戈德布拉特指責他在搞職業自殺,這話一直在他耳邊轟響。

沃納準時出來了,只見他轉過身把門關嚴。菲力普斯倚牆向前探了探身,用手搭在眉間遮避刺目的燈光。他看得真切,來人正是沃納。他換了裝,穿一套黑西服,白襯衫,打了領帶。他驚奇守屍人的這副裝束,儼然是位成功的商人夜間歇店打烊的氣派。他那副在太平間里看起來叫人噁心的削瘦面孔似乎平添了高貴的風度。

沃納回過身來。他猶豫片刻,攤開手掌試了試是否下雨,躊躇滿志地沿街走去。他的右手拎著黑色公文包,彎曲的手臂上垂一把折傘。

馬丁跟在他後面,保持著不易發覺的距離。沃納的步態與眾不同,與其說是一瘸一拐地走,還不如說在跳躍,好像兩腿的粗細不同。但是他行走卻敏捷有力。

馬丁還以為他住在醫院附近,不料他拐了個彎走向百老匯大街,順地鐵入口走下台階。馬丁的心驚了半截,只得加快腳步沿地鐵扶梯拾級而下,緊追不捨,爭取縮短與沃納之間的距離。轉眼間沃納不見了,顯然他持有悠遊卡。菲力普斯急忙買了地鐵車票通過入口處的旋轉式柵門,擠開摩肩接踵的人群,沿著傾斜的甬道走向站台。剛過拐彎角,他一眼瞧見沃納的頭消失在趕往市中心方向站台的候車乘客中。

菲力普斯從廢物箱里揀了份報紙,裝作看報。沃納就坐在三十米外的塑料椅上,專心致志地讀一本《象棋走法大全》。借地鐵走道柔和的燈光菲力普斯乘機對他端詳了一番。沃納身穿深藍色西服,裁剪成愛德華七世時代的式樣,兩側開叉。他的短平頭經過梳理,曬得黝黑的顴骨高高突起,整個形象如同一位普魯士將軍。唯一有損尊嚴的遺憾是足下那雙磨損的皮鞋,需要擦油了。

地鐵站台上擠滿了醫院裡交班的護士勤雜員工和技師。開往市區的火車隆隆地進站,沃納上了車,菲力普斯緊跟著也上了車。守屍人端坐在車廂座位里,像一尊塑像。他攤開書本,深陷的眼睛專心一致地注視著書上的字句。他把公文包放在地板上,夾在兩腿間。菲力普斯揀了個車廂中間的座位,他的對面坐著一個穿聚酯纖維面料西服的西班牙裔英俊男子。

每到一個車站馬丁都做好下車的準備,可是沃納卻泰然穩坐。

列車開過第五十九街,菲力普斯開始警覺:沃納不打算徑直回家,肯定有緣故。到了第四十二街,守屍人終於站起來,菲力普斯連忙跟著下車。現在的問題不在於沃納是否回家,而是他要在所去之處待多久。踏上街面,他為自己的蠢舉感到沮喪。

過夜生活的人還真不少。儘管夜已深,寒風夾著細雨,四十二街依然被紅紅綠綠的燈火和誘人的色彩映照得如同白晝。在色情電影院和黃色書店門前,遊盪著身穿奇裝異服,行為乖戾的人,推推擠擠,放浪行骸。衣冠楚楚的沃納泰然自若,走自己的路,彷佛對於變態的性心理之類穢行司空見慣,習以為常。菲力普斯卻好像進入一個陌生的世界,舉步維艱。他被迫在無賴和亡命徒中間閃避,躲讓,而他的目光不得不盯住沃納的身影不放。突然沃納倏的一閃走進一家成人書店。

馬丁走到書店門口,決計在店外面恭候,大不了由他在這種無聊的書店裡消磨個把鐘頭。如果沃納再不回家,他就只好半途而廢了。可是他發現這般等候絕非上策,因為他很快便變成往來不絕的拉皮條的人。小販、無賴和乞丐們光顧的對象,這邊剛打發走,那邊又來了一個,不勝其煩。他只得改變初衷,走進店去。店堂里靠近天花板有座帳台,像一座高高在上的佈道壇,上面坐著一個黑眼圈、相貌醜陋的女人,她留著熏衣草樣的頭髮,眼睛深陷在眼窩裡。她居高臨下,仔細打量著馬丁,似乎在判斷,能不能容他入內。他裝作觀看別處,轉移目光,擔心在這種場所撞見熟人。他急忙走進離他最近的書架叢中。不見沃納的影子!

一個顧客模樣的人用手臂推推擠擠地從他背後經過,兩隻手在他的屁股上亂摸。等到那人走過,馬丁才若有所悟。真令人作嘔!他差點嚷起來,立刻意識到不能這樣,要沉著冷靜。

他在店堂里閑逛,尋找沃納,不放過每隻書架和雜誌陳列架的背後。頭髮像熏衣草的女人高踞在她的雀巢里,監視他的一舉一動。為了不使她多疑,菲力普斯信手拿了一本雜誌,卻發現它套著塑料封套,只好放回原處。雜誌的封面上印了兩個裸體男子,玩雜耍似的扭抱在一起。

突然沃納從店堂的後門出來,從傻了眼的菲力普斯面前走過。菲力普斯忙背過身,裝作迷戀於色情錄像帶。幸虧沃納像戴了眼罩似的,目不斜視,一閃而過走出店門。

馬丁遲疑了一下,立即醒悟到不能讓沃納溜掉。他不露聲色,避免使人察覺他在尾隨此人。儘管如此,他離開店鋪的時候,帳台里的女人還是傾身俯看他出門。想必已有幾分猜疑。

跑到街上,他見沃納鑽進一輛計程車。他擔心被沃納甩掉,前功盡棄,就毫不遲疑地採取行動,急忙揮手叫住一輛計程車。汽車在街心停下,他閃過往來的車輛,跳進車裡。

「盯住公共汽車後頭那輛切克牌計程車。」出租司機只是朝他看了看。

「開吧。」菲力普斯催促說。司機聳了聳肩膀,掛上排檔。「你是警察?」

馬丁不置可否,言多必失。沃納在五十二街和二馬路交叉的地方下車,馬丁也在距離轉角一百英尺左右的街沿下車,跑上前來到街區的盡頭,見沃納走進距他三家店面的鋪子里。

馬丁穿過馬路,從對面觀察。原來那是一家專售「性用具」的商店,門面與四十二街上的成人書店不同,並不注目。它的兩邊都是些古玩店、風味餐館和經營高檔婦女飾物的商店。這些商店的樓層里居住的人家顯然屬於小康家庭。這裡是一塊理想的生活區。

沃納從店裡出來。他旁邊還有一個人,手臂搭在他的肩上高聲談笑。沃納微笑著同那人握了握手,朝二馬路走去。菲力普斯緊跟不舍,保持著適當的距離。

要是預先知道跟蹤沃納會費如許周折,他肯定不會幹,現在已是騎虎難下,唯有希望沃納能儘快結束他的遊盪。可是沃納有自己的打算。他穿過街到三馬路,又朝五十五街走去。他走進一幢樓房。這幢樓房蜷縮在玻璃和鋼筋的摩天大樓的陰影中,低矮局促。它是一處沙龍,外表就像二〇年代的照片上看到的那種老式房屋。

馬丁反覆思忖,終於跟了進去,他怕稍有疏懈又會讓沃納從眼皮底下溜走。屋裡的場面出乎他的意料,雖然已是夜深人靜時分,裡面卻擠滿不知疲倦的過夜生活的客人。他側著身體也擠了進去。作為大眾化的單身漢酒吧,它是個三教九流混雜的地方。

菲力普斯掃視了整個場子,發現沃納就在左邊不遠的座位上,舉著啤酒杯朝一個金髮女秘書微笑。菲力普斯壓低了帽檐。

「你幹什麼來著?」女秘書的嗓門壓倒周圍的嘈雜聲。

「我是醫師,病理科醫師。」沃納答道。「難怪哩。」女秘書以衣冠取人,信以為真。

「干我這行有好處也有壞處,」沃納說,「我通常很遲才下班。也許您樂意同我喝一杯吧。」

「非常樂意。」女秘書扯著嗓子說。

馬丁分開眾人走近櫃檯,心想這位小姐大概還不知道受騙上當了呢。他要了一杯啤酒,踱到裡邊靠牆處,揀了個不顯眼的座位。沃納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馬丁啜飲著啤酒,冷眼旁觀行行色色的荒唐舉動。接受了多年高等教育的他,破題兒頭一道在深更半夜混跡單身漢酒吧,盯梢一個外表貌不驚人,內心不可捉摸的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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