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尋找頭部 第二節

走過以「鏘鏘橫町 」之名聞名全國的霞町,鑽過市電與關西本線鐵陸橋下方,越過一條大街,再走十分鐘左右的地方,就是飛田游廓了。霞町這附近小吃店櫛比鱗次,以東京來比喻,這裡就像有許多便宜旅社的山谷區,食物的價格便宜到令人吃驚。西瓜一片五圓,炸豬排串一根四圓、握壽司一盤二十圓,這麼便宜的價格,可就不是山谷可以比得上的了。每間店的前面都有年輕女生在那高聲招攬客人。這裡跟山谷最不同的地方在於,連穿著高級服裝的紳士在這裡都能就著盤子大快朵頤而不以為恥。

鬼貫警部雖然對一串四圓的炸豬排串沒有興趣,但他對京都、大阪人面對食物時不會裝模作樣、也不會裝腔作勢的生活態度,感到非常的欽羨。

不過,越過大街,踏進游廓一步,周遭的氣氛就截然不同了。走在裡面時,那乾淨地打掃過、連一張紙屑都沒有的街道,以及避免使用鮮艷色彩、故意建得樸素的建築物外觀,都像是在說著「這裡就是舉國知名的飛田游廓,請大家不要錯過了」一樣,簡單來說,就是有種勉強抬高自己身價的感覺。

上午的花街幾乎不見人蹤。跟鬼貫擦身而過的,除了一輛三輪車跟三輪車上頂著日式髮型的女人外,就只有一台市公所清掃課派來收集垃圾的垃圾車了。多虧新倉干雄所畫的簡略地圖,既正確又頗得要領,鬼貫沒有迷路,直接就找到了「老松」,他照著新倉說的「在『老松』南方」這句話,走了一會兒之後,很輕易地就發現了自己要找的地方。

隔著道路眺望時,可以看到對面有一間兩層樓高的豪宅。它位在十字路口,那看起來有點像歌舞伎劇場入口、裝著屋頂的玄關,面對著兩條路的夾角。以此為中心,位於宅第左右側,兩條裝上了霧面玻璃的走廊呈九十度角直直延伸出去,下方的通路則裝設了一排很像在關東稱作「駒止」的尖端尖銳的木柵欄。

這應該是用來防止客人或小姐逃脫的吧,鬼貫對自己解釋道。

跟一樓相同,二樓也有走廊貫通,走廊沿路還有扶手。屋檐上,每隔約兩公尺的距離,就裝了一盞乳白色玻璃罩的圓形室外燈,這燈怎麼看都與做這種生意的商家格格不入,給人一種沒有情調、呆板的印象。鬼貫從上衣口袋中拿出照片,開始與眼前建築的外觀相比對。可以發現照片中的女人是在「老松」的玄關前,稍微面向左前方站著。所以照片也有拍到她身後玄關的格子門一部分,還有一樓走廊的木框玻璃門及護欄,甚至連往遙遠後方延伸的道路,以及停在道路上的那台水星,也都被拍進去了。

西之幡豪輔珍惜這張照片的理由目前尚未明朗,能夠肯定的,只有照片里的風景,就是鬼貫現在站的地方。現在鬼貫終於了解到:照片中的女性,為什麼會把那華美的和服,穿得那麼邋遢,她不是良家婦女,而是一個出賣靈肉的女人。

鬼貫警部走到玄關往上一看,可以見到一塊刻著「夢殿」的木匾額。這應該是這間妓院的名字了,不過這大而厚重的匾額,看起來架式十足、威風八面,就算掛在國幣大社 也很相配。如果是情感纖細到站在神社面前,也會感激涕零的人,說不定看到這妓院的看板,也會感動落淚。

一般而言,妓院或愛情賓館為了讓客人能秘密光顧,都會多花一點心思設置側門,讓他們從側面進出,這是他們業界的常識,正門玄關只是拿來擺門面的裝飾品。但是鬼貫把這間房子的左側、右側都看過了,還是沒有找到類似側門的東西,所以他只好從大門進去了。

透過厚重木製格子門,屋子內側一覽無遺。從剛才就有一個可疑男子在那四處張望的事,從內側應該也能看得非常清楚吧。鬼貫一打開門,還沒有喚出聲,就有一個中年女性站在那裡了。她兩邊的太陽穴都貼著,現在已經幾乎看不到的薄荷膏藥,用懷疑的眼神俯視著鬼貫。

「我已經有投保壽險了,不勞您費心。」

從那年華老去的容貌與高傲的口氣來看,她應該是這裡的老鴇無誤。鬼貫首先遞上名片,她讀完之後默默地站了起來。這裡的小姐難道因為暑熱,消耗了體力,現在正在午睡嗎?房子里靜得跟寺院一樣。

「啊,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啊。」她似乎很尷尬的樣子,臉上瞬間換成笑臉。與其說換成,不如說是勉強撐起還比較正確。

「我想問你一件事,照片中拍到的建築物,就是你們這裡對吧?」

她接下照片,壓著浴衣的下擺跪在式台 上,很快地點了點頭。

「是,的確沒錯。」

「你知道照片中的女人是誰嗎?」

「是的,她是以前會待過這間店的彌生。她發生什麼事了嗎?」

鬼貫警部不熟悉大阪方言的語感,所以無法下確切的判斷,但從她回問的語氣聽來,她似乎對彌生會受到警方追緝一事,感到非常意外。

「在這裡不好說話,請到我的房間來吧。」

「說得也是,那就打擾了。」鬼貫警部欣然接受。

她等到鬼貫脫了鞋子,再供給他拖鞋,然後領著他走過走廊。地上有三條大紅色的厚地毯,一條攀上正面的大樓梯,剩下的兩條各往左右兩側走廊延伸過去。鬼貫的腳就像踩在海綿上一樣,每個腳步都陷入地毯中。一樓的走廊呈閃電型,有數不清的轉角,在轉角處,有些以白砂礫為底,上面還放著石燈籠,有些有小小的朱紅橋橫跨在那,橋上裝飾著可愛的黑色擬寶珠 。到了晚上這些燈籠跟紙罩座燈的燈泡都會亮起,為走廊增添夢幻的氣氛吧。這家店的內側與外觀相反,隨處充滿日式風情,一切都是那麼地花俏,卻又那麼地豪華。

不久,他們走到接近內側樓梯的地方,而樓梯旁可以看到掛著暖簾的房間入口,老鴇停下腳步,轉頭看了看鬼貫後就走了進去。那裡似乎就是她的房間了。那是一間四坪大小,令人心情平靜的和室,正面有一個上頭擺著招財貓的黑檀木茶具櫥櫃,像是房間的主人在炫耀自己的品味非凡。角落的置床 上,排著插上獨腳蓮的水盤,放在袋中的三味線也依靠著置床。這裡跟走廊華麗的印象完全不同,一進來就讓人感受到平淡沉靜的況味。她遞給鬼貫團扇與夏季座墊,按下電風扇的開關,然後打開了津輕塗 的茶櫃開始泡茶。

「請喝杯茶。」

鬼貫警部輕輕點了頭。這杯茶是玉露 ,因此茶湯跟茶杯當然都是半溫不熱的。被請喝茶時,端出的茶水如果熱到會燙傷人還沒關係,水溫都這麼低,喝的時候總覺得好像會被傳染一些怪病似的,反而使人左右為難。

「這茶杯還真漂亮。」鬼貫警部只好稱讚茶杯。

「這是您看得起,這茶杯是古九穀 的。先夫喜歡,所以收集了不少,但後來不是送人就是摔破了,現在剩下的只有這些。」

老鴇把手上的茶碗舉到眼前,一邊凝視,一邊像在懷念亡夫般感慨萬千地說道。一開始表現出的刻薄表情,也在喝茶閑談之間變得和藹近人。一個女子扛著這麼多人的生計,被氣到頭痛甚至接近歇斯底里也是常有的事吧。鬼貫開始以同情的角度看待這位女性了。

妓院中仍悄然無聲。

「……回到剛才的話題。請問那位彌生小姐,現在已經不在這裡了嗎?」

「是的。她來到我們店裡的時間,大概是昭和二十三年左右,一共待了四年。她現在不在這裡了。」

「彌生是花名嗎?」

「是的,我們這裡從德川時代開始,每一代都會有個叫彌生的妓女。比她晚二代的彌生現在還在我們店裡。」

她的聲音變得高亢,似乎為這間店從德川時代經營至今的悠久歷史而自豪。

「這張照片里的彌生,她的本名叫什麼?」

「嗯……她叫什麼名字呢。昭和二十四、五年員工流動得很快,當時的人名我記不清楚了。叫什麼呢……好像是叫齋藤朔子或咲子吧,不過那到底是不是本名我也不知道。」

「有沒有照片或是信之類的東西?」

「這個嗎……」鬼貫警部執著地追問之下,老鴇像是頭痛似地用手指壓著頭痛膏藥。

「您或許不知道,做我們這種生意的人,都會逼自己忘記那些洗手不幹、已經從良的人。就算在路上剛好碰到,對方如果跟我們打招呼的話就沒關係,要是沒有,我們就會故意裝作不認識,並且把眼神別開。這是在這裡工作的同事跟我,對待已經退隱的姊妹時,所要遵守的禮儀。如果我家的小姐要從良的話,她自己會把照片跟信件全都整理好,甚至加以燒毀,我們也會幫她四處留意,有沒有漏掉的東西。所以,她的照片或信件,我一張都沒有,抱歉讓您白跑一趟了。」

聽過她的說明後,鬼貫心服口服,的確,這個慣例對她們所處的世界,是再適合不過了。但是,不知道這個彌生的真實姓名與長相的話,就無法確定她的真正身份,也無法知道她與西之幡豪輔之間的關聯,要查出案件的真相,一定得想辦法見到彌生才行。說得誇張一點,解開西之幡案謎題的鑰匙,就握在彌生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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