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北都 第二節

西之幡豪輔出身長岡。雖在父親那一代家道中落,流亡到九州,但祖先的菩提寺 仍在長岡市,社長死於宮崎的父親之遺骨就葬在這裡,而橫死的社長也將在此處入土為安。

長岡市中有不少西之幡家族的人,而長岡市北部郊外的藏王町也有東和紡織的長岡工廠,因此預料將會有大批人馬前來參加入土儀式。除了從東京趕來的董事與董事夫人外,停戰中的工會正副委員長、大阪廠長與工會的代表也都將出席。佛寺與宿舍的準備是由長岡工廠那邊負責,不過只交給他們恐怕有疏漏之處,所以還是要灰原秘書從東京趕來坐鎮指揮才行。

在入土前三天,也就是六月十二日的傍晚,灰原單槍匹馬來到了長岡。他一來馬上就前往拜會長岡工廠的廠長與社長親戚,並檢查他們預約的坂之上町的飯店客房。到了第二天,他一下與計程車公司交涉,把需要的出租計程車都準備好,一下又聯絡葬儀社與菩提寺,要他們補足數量不夠的紅淡比、白花八角與線香。他孜孜不倦地四處奔走,有時身邊跟著長岡工廠的人,有時是自己獨自上陣。因為參加者大多是老人,所以就連飯店房間的位置,他也特別要求不要面向熱鬧的馬路,而要面向寂靜的後院。

這幾天來灰原戰績彪炳,大家都稱讚他不愧是東京總公司的秘書,如此行事精明、事事周全。不過,他本人早已連這些讚美將為他的前途帶來怎樣的好處,都盤算得一清二楚了。

今天是十四號,明天就是入土儀式了。從傍晚六點半,東京本社與長岡工廠的大佬在飯店餐廳進行會談,討論儀式的細節。灰原連每道菜的菜色都仔細檢視過之後,前往車站迎接搭十五點四十二分的快車來到長岡的董事會成員。車站與飯店的距離也不過四百公尺。

「喔,灰原,辛苦你了。嗯,這房間真不錯。」

到達飯店的老人們,不停地慰問著灰原的辛勞,對他選的房間表示滿意。

「灰原先生,明天會下雨嗎?」

「收音機里有說明天是晴天。」

「太好了,入土儀式當天要是下雨,那可就傷腦筋了。」

夫人們似乎都很擔心她們珍貴的喪服會不會弄髒。

大阪工廠的代表們將會坐北陸線前來,而總公司方面有幾位人士還沒有到達,因此預約的房間有三、四間是空著的。即使如此,這麼多東和紡織的高層與夫人齊聚一堂,還真是難得一見的壯觀情景。

雖然他們聚在一起,是為了不甚愉快的原因,但還是可以看出,夫人與千金小姐們,都是抱著參加團體旅遊的心情,來到這裡的。

灰原裝出沒看到的樣子,往敦子的所在之處瞟了幾眼。她穿著淡茶色的女用襯衫,外面套著白色套裝。這樣的裝扮在千金小姐之中,不只一點都不顯遜色,到頭來那些女人也不過是她的陪襯品。想到有一天自己將可以擁她入懷,灰原的身體就興奮得微微發顫。而她從頭到尾都若無其事般,不與他視線兩兩相對的態度,他也只解釋為身為溫室花朵的她在害羞而已。

從六點半開始舉行的聯誼餐會,也在一小時後順利落幕。不過等到灰原可以鬆一口氣、洗完熱水澡並穿著長褲橫躺在床上時,已經快九點了。明天還有入土儀式這個大工作,入土儀式完成後,灰原還得收拾善後才行,不過重要的工作都在至今的準備期間辦得妥妥噹噹的了。當他把兩手壓在頭下呆望著天花板時,敦子的事在他心中不斷盤旋。

晚餐的餐桌上,他跟她雙眼對到了一下,他慌忙地行頷首禮,而敦子也輕輕地點了頭。但那驚鴻一瞥,就這樣烙印在灰原的視網膜,從此揮之不去。他就像是照相技師一樣,動筆修整了那個畫面無數次,敦子冷漠的眼眸,在他的修整下,漸漸地變得帶有幾分溫柔、變得熱情如火,最後,敦子變成用春意蕩漾的眼神對著他笑了。

甜美的幻想令灰原心癢難耐,在床上輾轉反側著。最後他站了起來,想讓自己波濤洶湧的內心恢複平靜,他套上外套,下樓走到飯店的沙龍。這間飯店的沙龍位於連接本館與別館的走廊的一側,是一處大小約三十坪的大廳,裡面有落地式Zenith留聲機、電視,以及排滿了新書的書架等等。沙龍里如果沒人的話,灰原想聽收音機;如果有人,他打算看周刊雜誌。

到那裡一看,已經有個人在窗邊的沙發上,正就著日光燈立燈的光讀書。從裙子的邊緣伸出了一雙沒有一絲贅肉的修長美腿。灰原不經意地看到女人的臉時,他的心不止沒有恢複平靜,反而掀起了瘋狂的滔天巨浪。他熱切的眼光很快地掃視四周,確定這裡沒有其他的客人後,便直直走向沙發。他的腳步聲被地毯給吸收了,敦子一點都沒有發現他的到來。在一片寂靜之中,可以清楚聽見翻開書頁的聲音。

「須磨小姐。」灰原猛壓低聲音喚道。

「你好。」

須磨敦子嚇了一跳似地轉過頭,知道對方是灰原後,敦子露出微笑。搽了紅色口紅的嘴唇微張,露出了雪白的貝齒。灰原以他個人的想法,解讀了敦子在無奈之下表現出的社交性質微笑。

「你正在讀書嗎?」他問了一句明知故問的話。

須磨敦子輕輕地點了點頭,沒放下手上的書。坐在落地窗前的她頭髮已經重新修剪過,小巧的臉蛋可愛得像只中國人偶。

她就是將要成為我妻子的女人!灰原吞了口口水。或許是因為他剛才喝的酒發揮效用了吧,灰原忘記了紳士應有的拘謹,肥胖的身軀毫不客氣地坐到了沙發上,緊緊盯著敦子的臉。

「我的事,您有聽說過了嗎?」

「你的事?」

「對,就是我……我愛須磨小姐的事。專務董事夫人應該跟你說過了吧?」

「嗯,她是說過了……」她語尾上揚,像是接著就要說「那又怎麼樣?」一般,話音中帶著冷漠的意味。但失去冷靜的灰原,已經沒有餘力推敲出這話中含意了。

「須磨小姐!」灰原發出高尖的聲音,坐在沙發上往須磨敦子靠了過去。他忘記了羞恥與別人的眼光,平常假斯文的面具,在不知不覺中完全剝落了。

「須磨小姐!」秘書再次發出走調的聲音後,朝須磨敦子逼近。敦子不發一語,身體又後退了一些。

「須磨小姐——」說到一半,灰原終於發現對方僵硬的表情,他的臉色一下變得非常難看。

就跟他之前擔心的一樣,果然她已經聽到那件事了,所以她才一直避著我。對了,我得把實話告訴她,這樣才能解開誤會。

一片空白的腦袋,離開了他的支配擅自轉動、擅自做出了結論。

「須磨小姐!你從社長那裡,聽到我去了待合茶屋的事了吧?但那根本沒有什麼,我只不過去拿前一天宴會上,忘在那裡的東西時,稍微跟藝妓說了幾句話而已。請你相信我,敦子小姐,我說的句句實言。社長在知道這件事後做出惡意解釋,把我當成好色之徒,拿那種無憑無據的事向你告密,真是卑鄙。不,這不是借口,這是真的,是真的,我只是去拿忘在那裡的東西而已,須磨小姐,我,須磨小姐,我,絕對,不像社長說的那樣……」

灰原像機關槍似地激烈辯解著,完全不給敦子開口的機會,她只能呆然地望著秘書瘋狂的模樣。

「我很尊敬社長的,但是,他用毫無根據的事抹黑我,破壞我們的感情,實在是太過分了。我一直擔心社長會不會說出來,為了封住他的嘴,社長的命……我……我……」

這一切的一切一定是酒力作祟所造成的。敦子紅潤柔軟的唇瓣,對他來說,好似在用強大的吸引力誘惑著他。

「啊,不要!不可以!」

在灰原的懷中,敦子扭動身體,抵死不從。白皙而腫胖的臉不斷地接近,激烈地噴出陣陣鼻息。敦子的眼中閃著充滿憤怒與譴責的光芒,扭曲的嘴唇顫抖著,像在表達她對男人的輕蔑。但是灰原一點都沒把這些事放在心上,只順從著自己的慾望,想要品嘗那甜美的果實。被壓在沙發上的敦子,感覺到秘書溫溫的氣息噴上了自己的臉頰。

下一瞬間,秘書突然跳了起來,慌慌張張地環視四周,然後急急忙忙地從落地窗跳了出去。敦子莫名其妙地站起,整理好自己的儀容,並撿起掉在地上的書。

菱沼文江進來了。

「夫人。」

「咦,你一個人啊?我剛才聽到了一些聲音,還以為你跟別人在一起呢。」

菱沼文江的臉浮現出平常開朗的笑容,似乎並沒有發現敦子的髮型被弄亂了。但是敦子心想,自己得把現在這異常的氣氛給掩飾起來才行。這並不是為了掩護灰原,她差點被秘書強吻,對她來說絕非名譽之事。

「已經十點了啊。不知道明天的天氣如何……」

須磨敦子唐突地按下了收音機的開關,裝成正在聽廣播的樣子。她轉開視線,胸口仍心跳不止,一開口說話聲音就會發抖,文江聽到會起疑心的。

收音機打開時,正巧是全國性廣播節目結束、開始播當地新聞的時候。鐘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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