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 心靈- 21

心理邏輯

為了讓他的病人們精神放鬆,醫生把他的診所設計成了個客廳。幾幅畫著大塊大塊紅色的現代派油畫看上去和桃花心木的老式傢具十分諧調。在屋子的中央,一隻也是紅色的巨大明代花瓶被放在一張用鍍金屬箍起來的獨腳小圓桌上,看上去搖搖欲墜似的。

這是自朱麗厭食症第一次發作以來,她母親帶她來看病的診所。醫生當時立刻猜測她的病與性有關。是她父親在朱麗小時候玷污了地?是家裡的一個什麼朋友舉止過於隨便了?還是音樂老師對這個已屆青春期的少女動手動腳?

這種想法讓做母親的不禁臉色大變,她設想著自己的女兒落入那老頭魔爪的情形。以後的一切便是由此開始的。

「也許您說得有道腦,因為她還有一個毛病,一種恐懼症。她不能忍受別人碰她。」

在醫生看來,這年輕姑娘肯定遭受過某種嚴重的心理創傷。他很難想像這僅僅是因為她不能繼續唱歌了。

其實這位心理醫生確信他的大部分女病人在童年時都遭受過不正常的性侵犯。他是如此遵從這一原則,以致於當他無法在反常行為的背後找出此類精神創傷時,他就誘導病人去自我暗示出這麼一個病心。隨後治療就變得容易了,而且她們都成了他的長期客戶。

在朱麗母親打電話向醫生預約的時候,他曾詢問朱麗是否恢複正常飲食了。

「不,一直都不正常,」她同答說,「她老是小口小口地吃東西,而且不肯吃葷腥,即便是看上去有點像肉的她也不吃。照我看,儘管現在病症不像以前那麼明顯了,她的厭食症其實一直都沒好過。」

「也許這能夠解釋她的閉經。」

「閉經?」

「是呀,您不是告訴過我您女兒19歲了還沒來過月經嗎?這表明她的發育過程出現了不正常的遲緩。她吃得這麼少極可能是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閉經往往是和厭食症有關係的。人的身體也有其自己的機制,如果它覺得不能保證以後為受精卵發育成胎兒提供足夠的營養,它就不會排卵,不是嗎?」

「但她為什麼會這樣的呢?」

「用我們的行話說,朱麗表現出的正是『彼得·潘情節』。她期望一直停留在童年時代而拒絕長大成人。她認為只要不吃東西,身體就不會發育,這樣就永遠是個小女孩了。」

「我懂了。」她母親嘆了口氣,「這大概也是她為什麼不想通過高中會考的原因了。」

「很明顯,高中會考對她來說就意味著進入成年階段。她不想變成大人,所以就像一匹倔犟的小馬駒那樣不斷後退,不肯跨過這道障礙,不是嗎?」

秘書通過內線電話告訴醫生朱麗到了。醫生請她帶朱麗進來。

朱麗是帶著阿希耶一起來的,想趁看病的機會隨便遛遛狗。

「我們從哪開始呢,朱麗?」心理醫生問道。

年輕姑娘目不轉睛地打量了一下這個胖男人。他老是在出汗,稀疏的頭髮往後梳成了一條辮子。

「朱麗,我是來幫助你的,」他用一種堅定的口吻向她保證道,「我知道你從內心深處還在為你父親的去世感到悲痛。但出於所有年輕姑娘都會有的那種害羞的心理,你對這種痛苦諱莫如深。你應該把它瀉泄出來以得到解脫,否則煩惱會一直糾纏著你,你只會越來越痛苦。你明白我的意思,不是嗎?」

沉默。在那張不苟言笑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心理醫生離開了他的座位,走過來扶住她的肩頭。

「我是要幫助你的,朱麗,」他重複道,「看來你心裡感到害怕。你是一個小姑娘,獨處在黑暗中,內心中克滿恐懼。你千萬要放下心來,這就是我的工作。我的目的就是要讓你恢複自信,除去你所有的恐懼感。你要把內心中最美好的東西都表現出來,不是嗎?」

朱麗用一個十分隱蔽的暗示告訴阿希耶在那件珍貴的中國瓷器里有一塊肉骨頭。獵犬打量了一下那件從沒見過的裝飾品,又垂下了眼皮。它差不多明白了朱麗的意思但沒敢動。

「朱麗,我們在這裡是為了揭開你過去生活中的謎。我們要把你生活中的事件一件件地研究一遍,甚至是那些你認為已經忘記了的事。你說吧,我聽著,我們一起來找出病根並讓傷口癒合,不是嗎?」

朱麗繼續悄悄地向獵犬發出指令。

獵犬瞧瞧朱麗,又瞧瞧那隻花瓶,盡量去理解兩者之間的關係。它的狗腦里充滿了疑惑,它覺得年輕姑娘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它去做。

阿希耶和花瓶。花瓶和阿希耶。它們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讓阿希耶氣惱不巳的是它無法理解人類世界事物之間的聯繫。比方說它曾經花了很長的時間去理解郵遞員和信箱之間的關係。為什麼這個男人要把一疊疊紙塞入那隻盒子?最後它終於明白這個傻瓜把信箱當成了一隻以紙因為食的動物。其他的人可能是出於憐憫也就任憑他那麼做了。

但現在朱麗又想要幹什麼呢?

愛爾蘭種塞特犬猶豫地尖聲叫著,也許這可以讓主人感到滿意了?

心理醫生凝視著亮灰眼睛姑娘。

「朱麗,我要強調一下我們合作的兩個主要目的。首先,讓你恢複自信。然後我要教會你變得謙虛。自信是個性發展的加速器,而謙虛則是制動器。從人學會使用他的加速器和制動器的那一刻起,人就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並且在他的人生之路上獲益匪淺,你能理解這些的,不是嗎,朱麗?」

朱麗終於看著醫生說道:

「您的加速器和制動器對我來說毫無意義。心理分析只能用來讓孩子不至於重蹈他們父母的覆轍,僅此而已。而且往往在100個孩子身上能夠成功的只有一個。您別再像教訓一個無知的小姑娘一樣教訓我了。像您這樣的醫生、還有你們那些心理治療我在西格門·弗洛伊德①的《心理分析導論》上見得多了。我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沒有病。如果說我感到痛苦的話,並不是因為我缺少什麼而是因為太多了。我太了解這世上存在的陳舊、反動、僵化的東西了。甚至您所謂的心理治療也只不過是使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沉浸在過去中的方法而已。我不喜歡往後看,就如同開車時,我不會把眼睛一直盯在後視鏡上一樣。」

【①弗洛伊德(1886-1939),奧地利精神病學家,精神分析的創始人。】

醫生吃了一驚,直到剛才她還一直保持著沉默和謹慎的態度,還從來沒有哪個病人像她這樣當面指責過他。

「我並不是說往後看,我是指更好地看清自己,不是嗎?」

「我也不想看自己。如果不想在開車的時候出車禍的話,誰也不會老盯著自己看。應該朝前看,看得越遠越好。其實,讓您感到煩惱的是我太……清醒了。所以您更願意認為不正常的是我。在我看來有病的是您,因為您總是用『不是嗎』來結束每句話。」

朱麗又冷靜地說道:「至於您診所的布置,您有沒有對這考慮過?這些紅色、這些畫、這些傢俱、這些紅色的瓷器?您難道有嗜血的傾向?還有這條馬尾辮,這是不是能更好地說明您內心中存在的女性意識?」

醫生向後退了退,厚厚的眼瞼不停地眨著,永遠不要在診所里和病人發生衝突是他職業的基本原則之一。必須儘快擺脫不利的處境。這小姑娘想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辦法使他情緒波動。她肯定曾經看過關於心理學方面的書。這些紅色……這的確讓他聯想到某種明確的東西。還有他的辮子……

他竭力想恢複鎮定,但他臆想中的病人並不給他里喘息的機會:

「另外,選擇從事心理學方面的工作這本身就是一種病症。埃德蒙·威爾斯曾這樣說過:『根據一名醫生選擇什麼樣的專業,你就會明白他的問題出在哪裡。眼科醫生通常是戴眼鏡的,皮膚病醫生經常會得痤瘡和牛皮癬,內分泌科的醫生有激素分泌失調的毛病,而心理學大夫則……」

「誰是埃德蒙·威爾斯?」醫生打斷道,他一下子就抓住機會來轉移話題。

「一個願意幫我的朋友,」朱麗冷冷地回答。

對一個心理醫生來說恢複常態只需片刻工夫就行了。職業性條件反射深深根植在他的心裡,讓他不會一直玩下去。不管怎樣,這姑娘只是個病人,而他才是醫生。

「後來呢?埃德蒙·威爾斯……他和《隱身人》的作者H·G·威爾斯有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也沒有。我說的這個威爾斯更加神通廣大。他寫了一本『有血有肉』的書。」

他想出了如何打破僵局的辦法,朝朱麗走了幾步,說:「這位埃德蒙·威爾斯先生寫的『有血有肉』的書都說了些什麼呀?」

他靠得離朱麗非常的近,姑娘都能感覺到醫生的呼吸了。朱麗對隨便什麼人的呼吸都感到厭惡。於是她盡量把臉別過去。這呼吸是如此強烈,還混雜著薄荷洗髮劑的惡臭。

「正如我所推斷的那樣,在您的生活中有某個人在操縱您並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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