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 心靈- 8

爆炸即將發生

她用大拇捐和食指拈住書頁一角,正準備翻過去的時候,從廚房傳來她母親的喊聲:「開飯了!」

現在沒法看下去了。

年方19的朱麗已經是個大姑娘了,身體苗條,一頭又直又長的黑髮瀑布一般直掛到腰間,充滿光澤,又如絲一般的柔軟,皮膚白晰,近乎透明,在手和太陽穴等部位有時可以看到若隱若現的青筋。一雙亮灰色的眼睛充滿了激情和活力,杏眼顧盼間,似乎又蘊含著飽經風霜的漫長一生,讓她看上去就像一隻躁動不安的小動物。有時炯炯的目光會直直地盯住一個方向,彷彿一束極具穿透力的光線從那激射出來,射向年輕姑娘所不喜歡的人與物。

朱麗並不認為自己容貌出眾,因為她從來都不照鏡子,

她向來不用香水,不化妝,也不塗指甲油,再說塗指甲油又有什麼用呢?她有咬指甲的習慣。

她也從不刻意用衣著來裝扮自己。她的曲線一直隱藏在寬大而樸素的衣服下面。

她的學生生活並不是一帆風順的。在升到畢業班之前她曾經跳過一級,老師們也一直對她的智力水平和思想成熟稱讚有加。但最近這三年過得一點也不順。17歲那年她沒能通過高中畢業會考,第二年又是同樣的結果。現在她正準備參加第二次考試,但她的成績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滑坡。

這些退步、滑坡都是與一件事緊密關聯的:她音樂老師的去世。那是一個耳聾卻專橫無比的老頭。但他在聲樂教學上有一套特殊的的方法。這位楊凱萊維施老師深信朱麗擁有極佳的天賦,她應該好好利用這種天賦,

他教授朱麗如何掌握氣流在腹部、肺部、膈膜一直到脖子和肩部之間的流動。所有這一切都影響到歌聲的音質。

在他的調教下,朱麗有時會覺得自己像一把音樂老師努力使之完美的風笛。現在她已經懂得如何使心跳和肺部氣流和諧一致。

楊凱萊維施同時並沒有忘記面部表情的訓練。他也教過朱麗如何調整嘴形和面部表情以使整個「人體樂器」至臻完美。

學生和老師形成了一個完美的組合。即便老教授聽不見,但只要觀察嘴形變化並且把手放在她的腹部,他就能夠分辯出姑娘歌聲的音質,因為聲音造成的振顫可以傳遍全身。

「我聽不見?那又能怎麼樣呢?貝多芬不也聽不見嗎?但這並不妨礙他創作出偉大的音樂。」他經常這樣大聲辯解說。

他曾對朱麗說過歌聲擁有一種能力,這種能力遠非只是為了簡單地創造出聽覺美。他教會朱麗僅憑自己的聲音去激發情感,以克服身體的應激反應或者是去忘記恐懼感。他更把鳥引入音樂教學中,讓朱州學會傾聽鳥兒的歌唱。

每當朱麗唱歌的時候,就會感到從丹田處有一股力量如春天的樹苗一般茁壯成長,對她來說有時這是一種近乎於心醉神謎的感覺。

教授並不甘心自己一直失聰下去。他向來對各種最先進的治療措施都瞭若指掌。後來,一位醫道高明的年輕外科醫生成功地在他顱下植人了電子助聽器,使他終於克服了聽覺障礙。從此以後老教授可以聽到世界上所有的聲音,真正的聲音,真正的音樂。楊凱萊維施回到了人們的話語聲和電台中的金曲排行榜,聽到了汽車喇叭聲、狗叫聲、雨水滴嗒聲、泉水叮咚聲、腳步叭嗒聲和門框的吱嘎聲,聽到了噴嚏、歡笑、嘆息,還有嗚咽,他還聽到了全城各處電視機一直在播放節目。

他恢複聽覺的那一天原本啦該是幸福的一天,但實際上卻成了失望的一天。教授發現真正的聲音並不像他原先想像的那樣。所有的一協都只是嘈雜和喧鬧、粗暴、刺耳難聽。這個世界並不是由美妙樂符構成的,相反卻充斥著不諧之音。老人無法忍受如此巨大的失落感。為了理想他選擇了自殺。他爬到了巴黎聖母院的鐘樓上,站到大鐘下把頭伸了過去。正午一到,他就死了,被那20下振聾發聵的美妙鐘聲所發出的可怕能量帶到了音樂的天堂。

老師的死亡不僅使朱麗失去了一位益友,更讓她失去了幫助她發揮天賦的良師。

她又找了另外一個音樂教師,那些滿足於讓學生們進行音階訓練的老師中的一個。他強迫朱麗拔高嗓子,一直高到對她咽喉造成傷害的音域為止。

沒過多久,一位耳鼻喉科醫生診斷她得了聲帶結節,並命令她不能再上音樂課了。她動了一次手術,在聲帶癒合的那幾周內,她始終緘口不言。然後,費了好大一番周折才讓她重新開口說話。

在隨後的日子裡,她想找到一位像楊凱萊維施那樣有能力的老師來教她,但始終也沒有找到,她漸漸變得孤僻起來。

楊凱萊維施常說如果人擁有天賦而不加以利用,就好比兔子長了門牙而不咀嚼硬物一樣,慢慢地,門牙變長彎曲,不停地向上頂,穿過上齶,直到自下而上剌入自己的大腦。為了時常勉誡自己,教授在家裡保存了一隻兔子的骷髏,骷髏的兩顆門牙像角一樣從顱頂穿出,他一有機會就向那些差生展示這件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以鼓勵他們努力學習。他甚至還在骷髏的前額上用紅墨水寫下這麼一行拉丁文:

暴殄天物是最為沉重的罪孽。

由於沒法在音樂上繼續深造,朱麗在度過一段情緒焦躁的時期之後,得了厭食症。隨後一段日子裡她的食慾又好得出奇,整斤整斤的蛋糕往嘴裡塞,每天精神恍惚,手邊隨時備著瀉藥和催吐劑。

她再也不複習功課了,在課堂上也總是半夢不醒的。

朱麗的身體搞壞了,她覺得呼吸困難,更糟糕的是沒過多久她又得了哮喘。以前唱歌給她帶來的好處如今全都變成了禍害。

在飯廳里,她母親第一個坐到了餐桌旁。「今天下午你們去哪了?」她問。

「我們去森林裡散步了。」父親回答

「就是在那她把自己給弄傷的嗎?」

「朱麗掉進了一條山谷里,」父親解釋說,「沒什麼大礙,但她的腳跟被劃傷了:她還在谷底找到了一本奇書呢!」

但此刻母親只對她盤子里正冒著熱氣的飯菜感興趣。

「待會你再把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地講給我聽,現在快吃飯吧。烤鵪鶉得趁熱吃,涼了就沒味道了。」

朱麗的母親津津有味地享受著綴了科林斯葡萄的烤鵪鶉。一叉下去鵪鵓那橄欖球似的肚子就被破開了,冒出氤氳的熱氣,她抓起那隻烤禽,就著喙上的窟窿輕輕吮吸,然後撕下翅膀塞進嘴裡 最後她用臼齒去消滅那些負隅頑抗的小骨頭,發出響亮的咀嚼聲。

「你怎麼不吃了?不喜歡吃嗎?」她問朱麗。

年輕姑娘仔細觀察著那隻烤鵪鶉。可憐的動物被一根細繩捆著,端端正正地躺在盤子里,它頭上蓋著一顆葡萄,就好似戴著一頂大禮帽。它那空洞的眼眶和半張的嘴讓人聯想到這鳥兒是被某種可怕的事件突然奪去了生命,譬如龐貝城毀於火山噴發。

「我不要吃肉……」朱麗說。

「這不是肉,是家禽。」母親打斷道。

然後她又想緩和一下氣氛:「你可不能再得一次厭食症,身體健康才能通過高中畢業會考,然後進入法學院。你爸就是因為以前讀的是法律,現在才能當上河流森林管理處處長,也正因為他是處長,你才被照顧重讀。現在該輪到你讀法律了。」

「我對法律不感興趣。」朱麗說。

「完成學業你將來才能踏上社會。」

「我對社會也不感興趣。」

「那你到底對什麼感興趣呢?」母親問道。

「我對什麼都不感興趣。」

「那你把時間都花在什麼事上了?你談戀愛了?」

朱麗靠在了椅背上:「我對愛情不感興趣。」

「不感興趣,不感興趣……你就只會說這句話,彌總得對什麼感興趣的呀,」母親嘮叨著,「像你這麼可愛的姑娘,我們家的大門早該被那些小夥子給擠得水泄不通了。」

朱麗奇怪地撅了撅嘴,亮灰色眼睛裡流露出賭氣的神情:「我沒有男朋友,並且我還要明確的告訴你我還是處女,」

母親臉上閃現出一種既驚又怒的表情,隨即又放聲大笑起來:「現在只有在科幻小說里才能看到19歲的處女。」

「……我既不想找什麼情人,也不想結婚,更不想生孩子。」朱麗又說,「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害怕變得和你一樣。」

母親又恢複了平靜,「我可憐的孩子,你可真是個問題青年。還好,我替你約了一個精神心理科大夫,下星期二!」

母女之間這樣的小衝突是常有的事了。這一次又持續了將近一小時。

晚飯朱麗只吃了一顆點綴在白巧克力摜奶抽了的櫻桃。

至於父親,儘管女兒在桌子下面蹋他的腿,但他仍和往常一樣不露聲色,以免涉身其中。

「加斯東。你倒要說兩句呀。」他妻子高聲說道。

「朱麗,你就聽你媽一句吧,」父親一邊折著餐巾一邊說。然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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