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一章

「你來這兒幹什麼,小丘八?」

普勒立正站著,低下目光直視老人。

「前來報到,長官。」

父親坐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他穿著睡褲和白色T恤,外面罩著一件淺藍色的純棉睡袍,帶子系在了腰間。窄長的腳上穿著襪子,趿著一雙拖鞋。他本來是一米九的個頭,可是重力和年老多病的原因已經抹去了其中的五厘米。如今的他站起身來已不大具有鶴立雞群的效果,而且他現在站起來的時候也不是很多。事實上他父親已經幾乎是從不離開弗吉尼亞陸軍醫院的這間病房了。

他的頭髮快掉光了,只剩下像是一團團小棉簽縫合在一起的絨狀的白髮,在頭頂上繞開耳朵形成了一個圓圈。

「稍息。」老普勒命令道。

普勒放鬆下來,仍然站在那裡。

「您的香港之行怎麼樣,長官?」普勒問。

普勒憎恨自己玩這種哄人的遊戲,然而醫生們認為這種做法對病人不無益處。儘管普勒對精神科醫生的作用半信半疑,但他還是尊重了他們的專業指導。不過他越來越缺乏耐心了。

「軍用運輸機在起飛時爆了一隻輪胎,沒去成,差點沒掉進海里淹死。」

「真遺憾,長官。」

「你想像不出我有多麼遺憾,小丘八。我非常需要休個假,放鬆一下。」

「完全正確,長官。」

當父親抬頭看他的時候,普勒首先注意到的是父親的眼睛。在部隊里流行過的另外一種傳言是,老普勒僅憑他的眼神也能殺死對方:當你辜負了他的信任時,他盯著你的那種目光會強烈地喚起你的羞恥感,使你登時倒地死去。這當然不是真的。不過在父親帳下服過役的許多人都對普勒說過,他們每個人都領教過老普勒的那種眼神,而他們每個人都將把對於他的眼神的記憶保留到生命的最後一天。

然而,現在父親的兩隻瞳孔變得黯淡了。不能說完全是死水一潭,但是已不再有那種清澈流動、神采四溢的生機。它們依然是藍色的,卻顯得空空如也、平淡無奇。普勒環視著同這裡其他幾百間病房一樣的這間狹小且毫無特色的病人囚室,意識到如果用某些很重要的標準來衡量,他父親事實上已經是死掉了。

「您有什麼指示,長官?」他問道。

父親沒有馬上回答。普勒在以往探視中提出這個問題時,他往往也得不到什麼回答。而父親這次的答覆讓他吃了一驚。

「都過去了,小丘八。」

「您說什麼,長官?」

「過去了。結束了。徹底完結了。」

普勒向前移了半步。「我沒明白,長官。」

父親本來垂著腦袋,這時卻抬起頭望著兒子。兩道目光像是反射著陽光的藍色冰凌。

「無恥小人。」

「無恥小人?」

「你必須提防著他們。這很無聊,但是不提防的話,他們就會毀了你。」

普勒不禁懷疑,在關於父親病症的一長串目錄上,現在是否還要加上多疑症。也許父親早已患上了這種疾病。

「誰會毀了你,將軍?」

父親的手隨意地朝房間周圍比畫著,彷彿「他們」就在那裡。「那些處處算計的傢伙,那些在我們的軍界發號施令的傢伙。」

「我不認為有誰敢和您較量,長官。」普勒不禁希望今天沒來這裡探視。

「他們當然在這麼干,小丘八。」

「但是這怎麼可能,長官?您是位三星中將。」

普勒想打住話頭,可是已經太晚了。他父親退休時是佩戴三顆星的中將。對於任何一個穿軍裝的人來說,這樣的職業生涯已是足夠輝煌的了。

可是老普勒偏偏屬於佔比極小的那樣一部分人,他們希望憑藉自己的功績去不停地攀登更高的山峰。

軍界里眾所周知的是,老普勒理應得到他的第四顆將星,而且他同樣應該獲得那個他更為渴盼的東西:美軍榮譽勳章①。應該說,他在越南戰場上的戰績已經使這枚勳章無可爭議地成為了他的囊中之物。但是在軍隊里,榮譽的獲得不僅僅取決於戰場上的英勇,遠離戰場的政治發揮著更為重要的作用。事實在於,老普勒惹怒了太多的對他的軍旅生涯具有重大話語權的權貴人物,所以第四顆星和榮譽勳章註定同他無緣了。經歷了這次打擊的老普勒,後來仍然取得了很多成就,然而事業發展的彈道軌跡卻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變化。把彈頭拉向地面的引力是如此之大,使你再也無法命中最高點的目標了,你將失去它們。老普勒已經永遠地失去它們了。他只有三顆星,有除去他最渴望的那一枚以外的所有勳章。

①美軍榮譽勳章(the Medal of Honor):象徵美國軍人的最高榮譽。國會只向美國總統授權,由美國總統親自頒發該勳章。自1862年按照國會法設立該勳章以來,至今頒發數額總計不到3500枚。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父親厲聲說。

「誰?」

「他!」

「我還是不明白您在說什麼。」

「美國空軍的羅伯特·普勒少校。軍事法庭認定他犯有危害國家安全罪,交美軍懲戒營終身監禁。這個渾蛋干出的事情被他們用來指責我。」

父親頓住了,憤怒地大喘一口粗氣繼續說,「無恥小人,一群渾蛋。」

小普勒的臉由於極度的沮喪而變得有些扭曲。他哥哥的判罪和服刑是父親退休好久以後的事情,可是他父親仍然把自己職業上的失意怪罪到自己的兒子、普勒的哥哥頭上。老普勒在戰場上從來都敢作敢為,不幹推卸責任的勾當。他在坦然接受各種殊榮的同時勇於承認自己的過失。可是一旦離開戰場,事情就變了樣。父親到處非難別人,把責任歸咎於最不相干的人和事上。他變得小肚雞腸、睚眥必報、冷淡麻木、不講道理、苛刻無情、固執任性。這些個性特徵也完全體現在了老普勒擔當的父親角色上。

普勒在離去前通常要說點什麼,他可以按照精神科醫生的建議繼續杜撰新的虛幻場景。他走到門口時,父親問道:「你上哪兒去,小丘八?」

普勒沒有回答。

「小丘八。」父親喊道,「我還沒有命令解散。」

普勒繼續朝前走去。

他穿過了弗吉尼亞陸軍醫院長長的走廊。過道里處處可見老態龍鍾、傷病纏身、正在走向死亡的退役軍人,他們為了這個國家的和平和繁榮獻出了自己的一切。走出了近百米的普勒仍然聽得到父親的喊叫聲。老頭子的肺臟至今還沒有任何毛病。

他始終沒有回頭看一眼,一直走到了出口。

家人的聚會結束了。下面將是陸海軍俱樂部。

他重新開始了追捕。這是屬於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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