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第七節

藺相如則略做梳洗,換了衣衫,帶了李銀等侍從到隔壁楚國赴宴。

李銀尚不知道趙奢之計,問道:「趙副使不來么?」藺相如也不說明真相,道:「趙副使說心中煩悶,不願意出門,只好由他去了。」

楚國驛館的建制比趙國驛館大許多,還帶有一處園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宣太后是楚國人的緣故。當年楚懷王被誘來秦國,就是被軟禁在這裡,最終也死在了這裡,屍首運回楚國安葬。而今他的孫子太子熊完也被迫來到秦國做人質,前程、命運難卜。

畢竟是楚太子居住之所,驛館布置得頗為華麗,侍從眾多,不似趙國驛館那般清冷。太傅黃歇親自出迎,將藺相如等人引入堂中。

楚國太子熊完正與蘇代在商議什麼,見客人到來,忙下堂迎接。

蘇代不見趙奢,頗為驚異,問道:「趙副使不肯賞光赴宴么?」藺相如道:「趙副使身子不適,不宜出門。不過他請我轉致謝意。」

蘇代不由得轉頭看了黃歇一眼,露出了躊躇之色。

黃歇忙道:「無妨,改日再請趙副使也是一樣的,只是蘇大夫明日就要啟程回楚國了。」今晚只請了趙國使臣一行,既然賓客已至,遂命開宴。

主人熊完席地坐在堂首的方形大帳內,面前設一長方形木製大案,裝飾有艷麗的漆繪圖案。案上有一大托盤,托盤內放滿鼎、杯、盤等餐具。主人席位的兩旁各有一排賓客席,諸人就座。侍者依次奉上酒水、食物,酒是楚國特產的苞茅縮酒,食物則是米飯和炙肉。因為時人烹煮肉類食物時不放任何調料,又有小碗分別盛裝著飴 和鹽,放在各人面前,供食用時蘸取調味。

當時北方諸侯國如秦國、趙國均是以粟為主食,很少能見到稻米。李銀坐在下首,他從未吃過楚國的食物,聞著酒肉俱香,尤其是那碗白米飯更是從所未見的稀罕物,頗有大快朵頤之心。正將手伸向炙肉時,卻發現上面有一根三寸長的頭髮,再看旁邊的米飯,混著一根半寸長的雜草,心中頗感噁心,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

黃歇立即留意到了,問道:「怎麼,食物不合李君口味的么?」李銀道:「當然不是,是這上面有異物。」

黃歇搶過來一看,發現了肉飯中的蹊蹺,不覺很是尷尬。

熊完雖然年幼,卻長期在秦國做人質,受盡委屈,早積壓了一腔強烈的怒氣,忽見手下人弄得在賓客面前失了面子,登時發作起來,叫道:「來人,立即將宰人 和為李君進食的婢女全部處死。」

侍立在李銀身後的婢女媚兒一聽,當即軟倒在地,手中的酒器跌落在地上,灑了一地,一股濃郁的酒香登時瀰漫開來。

熊完見她當眾失禮,心中更怒,連聲喝道:「快些將這賤婢拖出去殺了。」

藺相如忙止住侍衛,道:「請等一等!太子,這件事未必就是宰人和婢女的錯,人命關天,還是先弄清楚的好。」

他是客人,熊完少不得要給幾分面子,便點了點頭,示意侍衛放開媚兒,問道:「那麼藺大夫認為是誰的錯?」

藺相如道:「請太子稍候。太傅君,請你陪我走一趟。」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起身出堂,過了一刻工夫才重新回來,道:「宰人無罪,婢女只是小過。」

熊完、蘇代等人均是大奇,忙問原因。藺相如道:「我剛才和太傅君到廚房看過,砧板上切肉的刀是新磨的,非常鋒利。用這樣的利刃切肉,筋皮都能切斷。各位請看自己面前的炙肉,大小不過一寸,而這根頭髮卻有三寸,並沒有被切斷,所以這不是切肉人的過錯。我又查看了烤炙肉塊的用具,所用的炭是最好的桑炭,鐵爐也不錯,用這樣的炊具烤出的肉焦黃,但一根三寸長的頭髮卻沒烤焦,這不像是烤肉者的責任。由此可以推斷,宰人無罪。」

蘇代道:「有理。肉上的頭髮一定是婢女奉食時掉落的。」藺相如道:「婢女髮長過尺,挽著雙髻,紋絲不亂。況且進獻食物時須得舉木案過額頭,不大可能掉頭髮到肉上。這頭髮多半是根舊發,落在堂中什麼地方,適才人進人出,穿梭如風,帶得它飛到了肉上也說不準。」

熊完大覺新奇,問道:「那麼藺大夫又如何說婢女只是小過呢?」藺相如道:「我到這位媚兒的卧室看過,床上鋪的草席破舊,編席的繩子都折斷了,草也碎了。她睡在這樣的卧具上,有草黏在衣服上也不足為奇。又進進出出地堂中侍奉,偶爾有身上的雜草掉進飯里,也是有可能的。各位請看,這是我從媚兒卧室里撿來的席草,跟她衣衫背後的這根,以及飯里的雜草比照,是一模一樣的。太子,臣以為,媚兒不僅不該受罰,還該賞新卧具和新衣服。」

熊完轉頭去看黃歇,見他點點頭,只得道:「好,就依靠藺大夫所言。」

宰人和媚兒莫名經歷一場死裡逃生,慌忙上前拜謝。

蘇代哈哈笑道:「有趣,有趣。藺大夫,來,我敬你一杯。」

眾人便輪番敬酒,正酣熱之時,忽聽見外面有人高聲叫道:「奉太后之命,為楚國使臣蘇代君送酒餞行。」

隨即有侍從奔進來稟告道:「秦國大夫魏丑夫到了。」

熊完登時色變,脾氣和善的蘇代也明顯露出不豫之色來。宣太后執掌秦國朝政,不派別的大臣,非要派她的男寵來賜酒,分明是隱有侮辱輕視楚國使臣的意思了。

黃歇卻立即堆滿了笑容,道:「快請,快請。」轉頭向熊完連使眼色。

熊完儘管不快,還是不得不親自出堂迎接,蘇代等人均跟了出去。

藺相如心道:「想不到宣太后會派魏丑夫來接應趙奢與和氏璧。這位太后行事當真處處出人意料。」想了一想,正欲跟著出堂,那婢女媚兒卻奔過來扯住他的衣衫,輕聲叫道:「恩人留步。」

藺相如道:「你有事么?」媚兒臉色緋紅,眨了幾下眼睛。

藺相如見她神色有異,心中一動,便道:「李兄,你代我去迎接魏大夫,我得去方便一下。」有意往茅廁方向而來,見左右無人時,便停了下來。

媚兒跟了過來,拜謝道:「媚兒多謝恩人救命之恩。」藺相如道:「不必如此。你還有別的話要對我說么?」媚兒道:「嗯。」回頭張望了一下,確認四周沒有人,才道:「我昨夜偷聽到他們談話,太傅預備派人去你們趙國驛館盜取和氏璧,他們今晚設宴,是有意將恩人絆在這裡。恩人得趕緊回去驛館,好做防備。」

藺相如大出意外,微一沉吟,即道:「我知道了,這回可要多謝你。你先回去,免得旁人起疑,我遲些就來。」

媚兒點點頭,轉身匆匆去了。

藺相如凝視她瘦小的身形消失在黑暗中,心道:「和氏璧原是楚國之物,楚國起意奪回也不奇怪。媚兒的話應該不假,天下人都在關注秦趙以城易璧一事,咸陽城中更是沸沸揚揚,而我自踏入楚國驛館以來,楚國人未有隻言片語提及和氏璧,原來是在刻意迴避,顯然是怕事發後懷疑他們。適才進堂時,蘇代不見趙奢與我同來,神色更是有異。楚太子因為一點小過錯,便欲當著賓客殺人立威,他一個小毛孩子情有可原,黃歇身為太傅,卻不加勸阻,原來也是有意沉默,無非是想拖延時間,轉移我的視線。可眼下秦強楚弱,連楚國太子也在秦國為人質,和氏璧一旦失竊,楚國必然成為首要懷疑對象,黃歇、蘇代均不是凡人,難道沒有考慮到這一層干係么?又豈能為一塊玉璧因小失大,無端為楚國引來戰火?這其中一定另有緣故,抑或黃歇等人已布下周密計畫,自有人出面當『替罪羊』。」

一念及此,大是焦急。雖然他已將和氏璧交給趙奢,並不擔心楚國能夠盜走玉璧,但按照事先的約定,宣太后今晚會派人從楚國驛館接應趙奢,現在看來接應的人就是魏丑夫,趙奢應該正等候在趙國驛館的牆下。楚國一方派去盜竊和氏璧的人肯定也是打算翻牆到趙國驛館,萬一正好撞上趙奢,那麼今晚偷運和氏璧出趙國驛館的計畫可就全泡湯了。

無論如何,都必須得立即阻止楚國人的計畫。最好的方法,莫過於他立即回去趙國驛館,那麼楚國人猜到計畫暴露,自然會取消行動。但這樣一來,黃歇等人多半會懷疑到媚兒身上,她的下場可想而知。

略一遲疑,藺相如便急忙趕回來正堂。魏丑夫已被熊完等人迎來堂中,見到藺相如也在楚國驛館做客,極為驚異,道:「趙國使者居然還有閑心來這裡。」

言外之意,無非是暗指藺相如該留在趙國驛館張羅接應事宜。但在不知情者如黃歇等人聽來,則以為是說趙國獻璧之日即到一事。

藺相如忙道:「倒讓魏大夫見笑了。相如本日夜為以城易璧一事煩憂,幸虧楚國太子善解人意,借為蘇代君回國餞行之機設酒備宴,加以勸導撫慰,力主該將和氏璧獻給秦王,相如才放寬了心。」

熊完根本沒有談到和氏璧一事,忽聽到藺相如如此說法,不覺面有詫色,轉頭去看黃歇。黃歇忙道:「理該如此,理該如此。」

魏丑夫笑道:「我倒是聽說有不少諸侯國想暗中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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