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 第九節

趙國中央官署位於趙王城東城中,四周儘是高大的圍牆,圍牆上有弓弩手來回遊弋,仿若一座戒備森嚴的堡壘。

進來南門,映入眼帘的是一處寬闊的廣場,廣場上有兩座高台,分置南北,稱為「點將台」,趙王有時候會在這裡閱兵。

穿過廣場,是一座坐北朝南的檀台,稱為「信宮」。這是趙國君臣朝會的正殿,昔日趙武靈王就是在這裡傳位給趙惠文王。

這處大型宮殿所用的木料全部是魏國出產的上等檁木,算得上大有來歷。當年魏國圖謀進攻趙國,先向趙成侯進獻大批木料,讓他用來建造檀台,其實只是要麻痹趙國,消耗其國力。趙成侯果然上當,大興土木,縱情聲色。不久,魏國十萬大軍突然包圍了邯鄲,邯鄲因此被魏軍佔領。後來還是齊國大將田忌用孫臏之計,圍魏救趙,魏軍大敗,才將邯鄲歸還趙國。歷任趙王每每在信宮朝會時,都會想起這件往事,引以為戒。

信宮的東、西兩旁分建有幾排廂房,是趙國中央官署的辦公之處。其中,相國官署最為重要,位於西面緊挨信宮之處。司寇署則位於東面,與相國官署遙遙相對。

司寇署大堂的牆壁上繪有彩色的玄鳥,那是趙國的圖騰。平原君趙勝正倚靠著案幾,坐在堂首。他大概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生得唇紅齒白,一副貴公子模樣。他不斷撫弄著手中的玉佩,意態閑雅,全然不似在審案,而是在賞玩玉佩。

大堂下跪伏著一名犯人,只穿著單衣,手足戴著桎梏,背部、臀部血跡斑斑,顯然已經受過嚴刑拷打。

吏卒領著繆賢和藺相如進來大堂時,那犯人聽見腳步聲,本能地側頭仰望。繆賢一眼便認出了這名犯人,他竟然就是白日賣和氏璧給自己的李府僕人秦亮,繆賢一顆心頓時沉了下去。

趙勝最重禮儀,見繆賢進來,忙起身相迎,笑道:「這麼晚還派人叫令君來這裡,實在不好意思。只是這犯人口供牽涉到令君,我也是不得已為之,抱歉了。」

繆賢心神不寧,一時竟答不上話來。幸好趙勝轉而留意到他身後的藺相如,問道:「這位是……」繆賢忙道:「這是臣的門客藺相如。」

趙勝略一招呼,即指著道:「這犯人今日雇車出城,士卒見他神色慌張,便上前攔住,查出車子帶有重金。士卒懷疑這些錢來路不明,便將他扭送到官署,拷問之下,他稱車上的五百金是賣璧所得,而宦者令君就是買璧人。有這回事么?」繆賢聞言,連連點頭道:「有,有。」

趙勝笑道:「什麼玉璧竟然能值五百金,我倒真想瞧上一瞧。」繆賢一時冷汗直冒,不敢對答。

趙勝又道:「不過令君仔細瞧這名犯人,像是擁有五百金玉璧的人么?我聽到他稱是賣玉璧得到五百金,無論如何都不相信,所以才連夜請令君來對質。」

繆賢知道趙勝表面和善謙遜,彬彬有禮,有禮賢下士之名,其實跟那齊國的孟嘗君一樣,極精於算計,容不得絲毫忤逆 ,加上其在邯鄲城中耳目眾多,繼續隱瞞真相只會對自己不利,只得如實答道:「這個人賣璧時,稱是家中主母交給他拿出來賣的,臣未及細察就買了下來。後來才想起他是奉陽君府上的家僕,心中亦有所懷疑。所以適才特意趕到李府查驗,方才得知他名叫秦亮,昨夜就離開李府逃走了。」

絲毫不提「和氏璧」三個字,仍是心存僥倖,暗賭秦亮並不知道那塊玉璧就是名聞天下的和氏璧。

趙勝本來一直漫不經心,似乎並沒有將這樁案子太放在心上,忽然聽到「奉陽君」三個字,立即嚴肅起來,挺身坐直,問道:「這麼說,這秦亮是背主盜璧了?」

繆賢小心翼翼地答道:「臣也是這樣想。」

正好數名吏卒押著一名五花大綁的男子進來,稟報道:「田部吏趙奢帶到。」

藺相如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聲,想不明白堂堂平原君為什麼會親自關心秦亮這樣一樁案子,不惜晚上還滯留在官署中,但見到趙奢被帶進來時,才恍然大悟——趙勝是在等趙奢押到,秦亮一案不過他無聊時隨意打發時間的玩物,但他現下已然知道了秦亮是李兌的家僕,狀況恐怕就不一樣了。

果然見趙勝擺了擺手,道:「先將趙奢押到一邊。」親自走到秦亮身邊,問道:「是不是你窺見玉璧精美,臨時起了歹意,所以殺了奉陽君奪璧?」秦亮直呼冤枉,道:「決計沒有的事,小人冤枉。」

趙勝臉色一沉,下令動刑。

秦亮忙道:「君上開恩。小人的確盜了主人的玉璧,但沒有殺人。昨晚奉陽君心情鬱悶,獨自去了書房,夫人怕主人一時想不開,命小人跟在主人身後。可書房是禁地,小人不敢擅入,就坐在階下花叢里打盹。後來聽見動靜,小人溜到書房邊,看到有名打扮成僕人模樣的陌生男子正在書架上翻著什麼,主人則倒在一旁。小人嚇得魂飛魄散,忽見那男子轉身出來,小人急忙躲了起來,等那男子走得遠了,才敢進去,卻見主人倒在血泊中,已經沒氣了。小人一時好奇,也在那男子翻尋的地方找了一番,無意中發現原來書架後的牆上有一個暗格,暗格中有一個木盒,裡面有一塊玉璧。小人心想奉陽君已經死了,李家算是徹底完了,不如趁早為自己打算,所以小人就藏起了玉璧,一早拿去市集叫賣,得了錢後,打算逃出城去,結果卻被士卒逮來了這裡。」

趙勝冷笑道:「你謊話連篇!那陌生男子既是為玉璧而殺人,如何能空手離開,反而讓你得到玉璧?分明是你暗中窺見奉陽君從牆上暗格中取璧,你臨時見財起意,殺死了主人,奪走了玉璧。哼,你這等姦猾小人,不動大刑,諒你也不會招供。來人,夾起來!」

刑吏應了一聲,抬過夾榻,將秦亮雙腿套進去,緊緊夾住。

藺相如忙道:「且慢!君上,秦亮不是殺死奉陽君的兇手。」趙勝愕然道:「你如何能知道?」

藺相如便將在李府的發現一一說了,又指著秦亮道:「他的身高不及奉陽君,一刀刺出,不可能刺到胸口。」

趙勝聽完究竟,大為佩服,贊道:「藺先生真是奇人。」又問道:「那麼藺先生認為這秦亮的口供可信么?」藺相如道:「他的口供跟臣親眼見到的書房的情形並無衝突,應該是真話。」

趙勝道:「那麼先生又如何解釋兇手在書架上來回翻找,最終會一無所獲地離去?」藺相如道:「這點我暫時無法解釋。我看過那個暗格,雖然隱蔽,但並沒有機括,任誰都能輕易打開。」

秦亮忙道:「也許是那兇手一時沒有發現暗格罷了。」

他不開口還好,一辯解反而引來了災禍。趙勝怒道:「你貪財背主,已是重罪。說,是不是你趁奉陽君席坐在地時舉刀刺死了他?」見秦亮矢口否認,便下令動刑。

繆賢心道:「這是平原君有意要找秦亮做『替罪羊』啊。」見藺相如還要出聲阻止,忙扯了扯他衣袖,示意他不可再多管閑事。

大堂中很快充斥著秦亮尖厲的長聲慘叫,在這寧靜的夜晚分外刺耳。

一旁趙奢忍不住道:「君上沒有真憑實據,便要逼迫家僕承認殺人,這不是屈打成招是什麼?」

趙勝揮手命刑吏停止用刑,冷笑道:「我沒有理你,你倒是自己著急了。也好,反正我也等了你一晚上了。趙奢,你當眾殺死薛大,殺人償命,我判你死罪,你可心服?」

趙奢大聲道:「下臣當然不服。薛大抗稅不交,下臣殺他是依法行事。君上殺下臣,分明是假公濟私,想為您的門客報仇,讓您挽回面子。」

趙勝大怒,命道:「來人,立即將趙奢拖去堂外梟首。」趙奢掙扎著叫道:「下臣不服,死也不服!」

藺相如重重咳嗽了一聲,道:「君上息怒,這趙奢不識大體,觸怒君上,死不足惜。但既然他心有不服,必定還有辯解之詞,君上不妨聽聽他怎麼說,再殺他不遲。」

藺相如關於兇手身高的一番推論頗令人刮目相看,趙勝又有重士之名,少不得要給幾分面子,揮手命人將趙奢押回來,問道:「你還有什麼可辯解的?」

藺相如忙道:「趙奢,這是你最後的機會,可不要再意氣用事了。」

趙奢瞪視他半晌,終於點了點頭,昂然道:「下臣的確還有幾句話要說。君上是趙國的貴公子,地位尊貴,理該帶頭奉公守法,您卻聽任門客藐視破壞國家法令,君上可有想過這樣做的後果?如果滿朝文武都像君上一樣置國家法令於不顧,那就會引起民憤。民心不附,國家就會衰敗,諸侯就會乘虛而入,趙國就有滅亡的危險,君上還能在這裡安享富貴嗎?昔日主父還是太子時,就深知執法的重要性,不惜親赴楚國追捕逃亡的刑徒梁艾,所以後來推行《胡服令》,才能令出如山。」

趙勝無言以對,半晌才道:「即使你要處分抗稅之人,也該先向本公子請示。」

趙奢道:「處置抗稅之人本來就是田部吏的職責,難道執行法律還需要請示嗎?」趙勝一時躊躇不語。

藺相如道:「君上手下有趙奢這等執法公正的能人,這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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