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 第四節

藺相如一時也無法子可想,正好遇到李銀相約,遂一道往城西而來。

邯鄲是中原北方的大都會。各諸侯國雖然互相征伐不休,但各國之間的商業交往卻相當頻繁,各國的都城同時又是商業中心,邯鄲當然也是趙國最重要的商業中心。

城西是趙國手工業的集中地,如金屬冶煉、制陶、釀酒等。其中最為發達的是城西南的冶鐵業,冶鐵作坊隨處可見,最大的冶鐵作坊主郭縱、卓然均是因冶鐵而富比王侯。

城西北則是酒務泉,堪稱趙國的釀酒中心,所釀造的「趙酒」甘甜醇厚,在諸侯國中享有盛名。有酒的地方就有酒肆,有酒肆就有酒客,有酒客的地方就有閑話,自然是打聽消息的絕佳去處。

牛首酒肆位於城西的沁河邊上,酒美價廉,是大北城最大的酒肆。趙國風氣慷慨尚武,人民好氣任俠,重商而惡農作,多懶慢。邯鄲男子平日多好相聚遊戲,對酒悲歌,牛首酒肆則是他們最愛來的地方,是非自然也就最多。

藺相如和李銀來到酒肆時,裡面已坐了大半酒客,熙熙攘攘,彷彿鬧市。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裡的酒客並沒有談論李兌之死,而是在熱議公孫龍的「白馬非馬」。

原來趙國自趙武靈王推行「胡服騎射」以來,大力發展騎兵部隊,對馬匹有諸多限制,譬如平民騎馬出城要為馬匹交稅。前些日子有個叫公孫龍的人騎著一匹白馬要出城,守門士卒上前攔截,告訴他道:「馬匹一概要交稅後才能出城。」

這位公孫龍不但是平原君趙勝的門客,而且是著名的辯者,諸子各家普遍認為他的觀點為詭辯,但又無法在辯論中勝出。孔子的六世孫孔穿為駁倒公孫龍的主張,曾找到邯鄲與他辯論,結果大敗而歸。

這位天下第一名家高手不願意出這份稅錢,見守門士卒為人質樸本分,當即心生一計,道:「我騎的是白馬,白馬並不是馬。之所以叫白馬,是因為它有兩個特徵:一是白色的,二是具有馬的外形。但馬卻只有一個特徵,就是具有馬的外形。具有兩個特徵的白馬怎會是只具有一個特徵的馬呢?所以白馬非馬。」守門士卒哪裡遇見過這等辯才高人,難以應對,唯有放行。

但公孫龍的辯才也不光是逞口舌之利,曾為趙國外交解決過實際問題。秦國和趙國一度訂有盟約:兩國互不侵犯;秦國所做之事,趙國要從旁協助;趙國所要做之事,秦國也要從旁協助。不久前,秦國進攻魏國,趙國因為平原君夫人是魏公子信陵君無忌的姊姊,預備發兵相救。秦國現派使者對趙國說:「如果趙國救魏,就違背了我們兩國之間的盟約。」趙王告訴了平原君趙勝,趙勝又告訴了公孫龍。公孫龍道:「趙國也可以派人去譴責秦國說:『趙國要救魏國,秦國不協助,這也不符合兩國之間的盟約。』」秦國遂無話可說。

李銀坐下靜聽了一會兒,道:「這個公孫龍近來在邯鄲很出風頭,藺兄如何看待他的詭辯之術?」藺相如道:「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

臨座一名三十七八歲的長袍男子回過頭來笑道:「心服者未必口服,其實仍是不服;口服者未必心服,至少面上已服。足下願意選那種呢?」藺相如道:「我選心服口服。」那男子道:「服即是服,非心服,亦非口服。」

藺相如道:「先生來這裡是飲酒的么?」那男子道:「不錯。」藺相如道:「這裡只有趙酒,按照公孫先生的觀點,趙酒非酒,先生可是來錯地方了。」

那男子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道:「你怎麼知道我就是公孫龍?」藺相如道:「我只是胡亂猜的。」

李銀聽說對方就是平原君門下最得寵的舍人公孫龍,忙道:「公孫先生如不嫌棄,不妨過來一起坐。」

公孫龍對藺相如也頗有興趣,便起身移座,同坐了一案。三人互相道了姓名。

公孫龍道:「二位居然是繆府的舍人?」既有驚異,又有惋惜。繆賢雖然官任宦者令,是王宮內侍首領,但畢竟只是個寺人,一般人尚且看不起他,更不要說公孫龍這等人物了。

李銀聞言,不禁臉有愧色,藺相如卻是神態自若,道:「是的。」

公孫龍便不再多問,叫道:「薛大,再來三角酒。」又笑著補充道,「是趙酒。」

那店家薛大是平原君趙勝家臣的親戚,也算是平原君的門客,與公孫龍相熟,親自送酒過來,加意奉承。

正好田部吏趙奢來收賦稅,等了老半天也無人理睬,忍不住走過來叫道:「薛大,我可是第二次來了。」

趙奢大約二十八九歲年紀,身材高大健壯,一張古銅色的臉甚是引人注目。他是前趙國大夫趙固之子,也算是名門之後,但由於父親早逝,家道中落,生活甚是落魄,最近才通過平原君謀到了田部吏的小官職,專管收取市集賦稅。

薛大笑道:「吏君不知道么?這家牛首酒肆其實也是平原君的產業。」言下之意,無非是你趙奢做官憑的是平原君的關係,平原君名下酒肆的賦稅就不用收了。

趙奢肅色道:「我走了九家商肆,九家都這麼說。即使是平原君名下的酒肆,也一樣要交稅。限你午時前到旗亭繳齊,不然我可要依法行事。」

薛大訕訕笑道:「你們瞧他,還挺較真兒的。」

趙奢卻是不再理會,徑直帶著吏卒去了。

公孫龍笑道:「聽說趙奢這個人就愛較真,薛大,你還是老實交稅吧,又不缺那點錢。」薛大也笑著回應道:「錢倒還是其次,我若是主動交了稅,平原君的面子往哪裡擱?不用理睬他。」

正說著,忽有一名漢子奔進來大喊道:「你們聽說了么?李兌昨夜被人殺了。」

酒肆頓時沸騰起來,薛大也連連嚷道:「哎喲,這可是大事、大事。」公孫龍微一沉吟,便起身告辭。

藺相如與李銀繼續留在酒肆中飲酒,聽旁人談論李兌遇刺一事。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李兌是罪有應得,又不免議論起誰是那個除害的英雄來。

趙人多心直口快,有人道:「那還用說,一定是新拜相國的樂毅了。當年樂毅差點死在李兌之手,如今回國掌權,勢必要報復。」

李銀問道:「藺兄也認為是樂毅派人所為么?」藺相如道:「應該不是,樂毅沒有必要這麼做。」

李銀道:「我覺得也是。李兌當年困死主父,在趙國引起公憤。他任相國時,眾人還只是敢怒不敢言,一旦去職,怒氣立即迸發,想殺他的人應該不少。但是有一個人……」

他沒有再說下去,藺相如卻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一個人嫌疑最大,那就是趙惠文王。雖說李兌是困死趙武靈王的罪魁禍首,然而明眼人都知道,若是沒有趙惠文王的默許,他決計不敢這麼做。而今他被罷去相國之職,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萬一他憤怒之下,向天下人公開逼死趙武靈王其實是趙惠文王的授意,那麼趙惠文王的國君位子就岌岌可危了。有了這層顧慮,趙惠文王一定非要李兌死不可。

二人又坐了大半個時辰,藺相如留神聽著,始終沒有聽到「和氏璧」三個字,遂起身離開。剛出酒肆,便見到田部吏趙奢率領吏卒氣勢洶洶地闖進酒肆,片刻後將薛大扯了出來,強迫他當眾跪在酒肆門前。

趙奢手按劍柄,喝問道:「抗稅不交,依法當斬。薛大,你交還是不交?」薛大面色如土,卻還是挺著脖子道:「趙奢,你敢對我無禮,就是對平原君……」

話音未落,「咣」的一聲,趙奢已拔出長劍,揚手一揮,一道血光飛過,薛大的首級當場被斬了下來。看熱鬧的眾人一時呆住,片刻後才嘩然一聲,各自心生畏懼,往後退了幾步。

趙奢厲聲道:「誰再敢抗稅不交,這就是下場。」

圍觀的人群中不少都是商販,見趙奢連平原君的門客都敢殺,慌忙應道:「交,這就交。」

李銀極是駭異,隨即連連搖頭道:「這趙奢好大的膽子,得罪了平原君,不出三日,他必定成為一個死人。」藺相如微一沉吟,道:「你先等我一下。」走過去叫住正要離開的趙奢,低聲說了一番話。趙奢甚是平靜,只點了點頭,道:「多謝。」

李銀道:「藺兄是想指點趙奢逃過此劫么?平原君好客養士,當年曾為挽留門客而殺死笑躄者,趙奢當眾殺死門客,可是大大駁了平原君的面子,我看他除了立即逃出趙國外,別無法子可想。」

平原君趙勝禮賢下士,好養賓客,門客多達數千人。他家中建有一座畫樓,專供美人居住,可以望見樓下的大街。有一個跛子總是一瘸一拐地出來打水,正好被趙勝寵愛的小妾看到,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第二天,跛子登門求見,請求趙勝殺死愛妾,以表明他貴士而賤妾。趙勝隨口答應,卻遲遲不做,門下一多半賓客大失所望,先後離去。趙勝查問之下,才知道門客們認為自己重女色,輕士人,不值得侍奉,後悔莫及,便將愛妾殺死,並親自登門向跛子道歉。離去的門客才陸陸續續地回來。

這個「殺笑躄者」的故事廣為流傳,為趙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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