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 第二節

李兌的宅邸位於大北城渚河北岸,傍河而建,風景秀麗。

自從李兌被免職的消息傳開,許多邯鄲百姓自發趕來,爭相朝這座豪華宅邸擲扔瓦片、石頭、穢物等,發泄被壓抑了許久的怒氣。於是,門庭若市的前相國宅邸一日之內變得門可羅雀,眾多門客一鬨而散。不少僕人也意識到大事不妙,暗中逃走,以免禍及自身。

李兌焦躁地在堂中轉來轉去,盤算著下一步的計畫。他雖然依舊有「奉陽君」的名號,在趙國享有封地,但他自己心中很清楚,他在趙國的好日子到頭了。昔日趙國人對他不滿,他還可以靠權柄來壓制,一旦他失去了相國的地位,不等樂毅來報復他,這些愚蠢的邯鄲人也會騷擾得他雞犬不寧。

金銀細軟早已經收拾妥當,只等決定逃亡的去處了——燕國是斷然不能去的,燕惠王雖然一度猜忌樂毅,但很快覺醒了過來,一再邀請樂毅重新回燕國,雖為樂毅拒絕,但還是封樂毅之子樂間為昌國君;秦國則更不能去了。昔日秦武王死,秦惠王妃子江羋和弟弟魏冉用武力控制了秦國,本來要立江羋次子公子市為秦王,但趙武靈王派兵護送在燕國做人質的江羋長子趙稷回秦國,用計威逼江羋改立趙稷為國君,是為秦昭襄王,因而趙武靈王對當今秦王有再造之恩,秦國又怎麼會收留他呢?齊國雖曾是東方大國,而今卻是殘破不堪,明智之士都不會選那裡;魏國是樂毅的母國,韓國則完全依附於秦國,均不值一慮;剩下的就只有李兌自己的母國楚國了。他的曾祖父老子在楚國享有盛名,他以老子曾孫的身份返回楚國,應該還是會被接納的吧。

計議已定,李兌命僕人將行裝裝到車子上,預備明日一早啟程離開邯鄲。

哪知道世事難料,到傍晚時,忽有一大群市井小民強行闖進宅邸,將停放在庭院中的財物一搶而空。若不是大將軍廉頗正好帶兵經過,趕來驅散了哄搶的人群,只怕李府中所有能搬動的值錢家什都被搶走了。

李兌也有過叱吒風雲的輝煌時刻。四年前,韓、趙、魏、齊、燕五國聯合攻打秦國,史稱「五國攻秦」,五國聯軍的主帥就是李兌。連強大的秦國也不得不派使臣來討好籠絡,表示要為他謀取封邑。雖然這次聲勢浩大的合縱由於五國各懷心機,貌合神離,不能協力,很快煙消雲散,但他李兌畢竟曾是五國軍隊之首,一度指點江山,揮斥方遒,而今卻被一群無知的小民欺辱,眼睜睜地看著經年所積的金銀珠寶被人當面奪走,自己卻無力阻攔。尤其是廉頗離開前那冷冷的一瞥,更是讓他連日積累的驚恐、憂懼一時迸發,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殺死前太子趙章能怪他嗎?他不過是奉命行事,趙惠文王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斬下趙章的人頭。餓死趙主父又能怪他嗎?他闖進鹿台行宮,殺死趙主父極力庇護的趙章,趙主父不死,他就要被滅族。況且這也是趙惠文王默認了的呀。這些愚蠢的趙國人不敢怪罪他們的國君,非要將這些罪過算到他頭上,其實趙惠文王才是那個殺兄弒父的真正惡徒啊。

前相國坐到遍地狼藉的庭院中痛哭流涕,家眷、從人們也跪伏在一旁,跟著垂淚不已。

時值寒冬,各人雖然穿著厚厚的絮衣,還是抵不住北方的寒氣,凍得鼻涕都流了出來,混合著眼淚,當真是涕淚交加。

天黑了下來,無邊的黑暗籠罩著森然冰冷的漫漫長夜。空中忽然飄下雪花來,像糾纏不清的柳絮,絲絲縷縷,滿天飛揚。

李兌也哭得累了,終於站起身來,命大家各自散去。他獨自來到書房,默默坐在燈下。

喧鬧忽然間都消失了,四周呈現出死亡一般的寂靜來,充滿霾迷、凄惶,給人一種不可言狀、異樣、複雜的感覺。

偌大的房間中只有一點橘黃的亮光,那亮光照著人,將人影投到牆上,不斷隨著火苗浮動,陰森森的,看得久了,會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李兌凝思了好大一會兒,才站起身來,正往書架上摸索書簡時,忽聽見有人輕輕地走了進來,以為是妻子楊姬,忙道:「夫人放心,老夫還藏有一件寶貝,價值連城,有了它,你我……」

他話還沒完驀然心中有所警覺,回過頭去,站在身後的卻不是楊姬,而是一名身材魁偉的男子,穿著府中下人的衣服,但卻用黑布蒙住了臉,只有一雙眼睛和手中的利刃在燈下閃閃發光。

李兌恍然間便明白了過來,正要出聲呼救,那男子已搶前一步,左手扼住他的咽喉,粗暴地將他推到書架上,右手持刀逼住他的胸口。

李兌臉漲得通紅,喉嚨「嗬嗬」作響,似有話要說。那男子便將左手略微鬆開了些。

李兌喘了幾口粗氣,顫聲問道:「你……你到底是誰?」那男子冷笑道:「你只需知道我是特意來取你性命的。」

李兌忙道:「等一等!壯士若肯饒我性命,我願意奉上稀世珍寶。」對方卻僅僅是嗤笑一聲,絲毫不為所動。

李兌道:「和氏璧!我說的奇珍就是和氏璧!得和氏璧者得天下,只要壯士肯放過我,和氏璧就是你的,將來天下也是你的。」

那男子冷笑一聲:「如果你有和氏璧在手,怎麼還會有今日的下場?」

李兌忙道:「是真的,和氏璧原本藏在沙丘宮鹿台中,當年是我從主父身上……」

他不提還好,一提趙主父的名號,對方愈怒,用力挺出利刃,正中他胸口。

李兌道:「啊……你……你是……」

他雖在臨死一剎那認出了對方的眼睛,卻再也沒有力氣說出那個名字來,軟倒在地,抽搐了幾下,就此死去。

那僕人打扮的男子抽出利刃,在李兌衣衫上擦乾血跡,又恨恨地朝屍首踢了兩腳,往書架上尋找了一番,這才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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