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 第十節

如此連日用刑,孟說被拷打得體無完膚,九死一生。但他始終不吭一聲,太子槐得不到孟說口供,也無法牽連恨之入骨的江羋公主等人。

這一日,孟說又被從獄中提出,架來刑堂。刑吏卻沒有再例行鞭打他,只是強迫他跪在一根矮木樁前,將他牢牢反縛在上面。又用繩系住他的頭髮,一併拴在木樁上,迫得他仰面朝天。

孟說滿以為刑吏會一顆顆敲落自己的牙齒,或是要挖出自己一雙眼珠,或是割掉鼻子,但始終沒有人上來動手。過了好大一會兒,終於來了一名帶著小刀和黑墨的小吏,孟說這才明白他們要給自己行黥刑。

黥刑又稱墨刑,即在受刑者臉上刺字,然後塗上墨或別的顏料,作為犯罪的標誌。這種刑罰屬於肉刑中最輕的一種,雖然在肉體上的痛苦不及劓、刖、臏、宮等刑罰,但卻是精神上極大的羞辱,恥辱將伴隨受刑者終身。當年秦國秦孝公任用商鞅變法,太子駟犯法,商鞅黥太子傅公孫賈以儆效尤。太子駟和公孫賈為此恨商鞅入骨,等到秦孝公一死,太子駟即位為秦惠王,立即將商鞅處以五馬分屍的車裂酷刑,以報之前之辱。

孟說雖然不是出身貴族世家,但也是個極重名譽之人。他本以抱了必死之心,卻想不到這些人並不殺自己,而是改以黥刑來侮辱,又驚訝又憤怒,喊道:「我要見大司敗。」那小吏笑道:「你以為自己還是宮正么,想見誰就見誰?大司敗忙著處理公務,可沒有工夫見你。」拿起尖刀,扎了下來。

孟說竭力掙扎,但他的四肢和頭髮都被繩索緊緊束縛住,根本避不開小吏手中的刀尖。伴隨著臉上一陣陣刺痛,血汩汩地流了下來,迷住了眼睛,流過了嘴唇。那種獨特的鹹淡的血腥味提醒著他,他這一輩子再也擺脫不掉叛國背君的罪名,不由得發出一聲如狼嘯般凄厲而絕望的嘶叫。

正在黥面的小吏嚇了一跳,生怕這位楚國第一勇士會就此掙脫束縛,慌忙退開。一旁的幾名刑吏搶上前來,各舉皮鞭、刑杖,疾風驟雨般地朝孟說身上招呼過去。他昏迷了過去,但很快又被臉上一刀一刀的刺痛喚醒。只是這次他連叫喊的力氣也沒有了,仿若跌入了無窮無盡的深淵,再也踩不到底,只能不停地墜落,墜落……

忙了一個多時辰,小吏終於在孟說額頭和臉頰上鑿好了方形字樣,染上黑墨後,再舉火燒炙傷口。這樣,臉上留下的墨跡成為永久性的記號,以後再也擦洗不掉。

受完黥刑,孟說又被重新戴上三木刑具,拖回牢房囚禁。他知道黥刑才剛剛是個開始,後面一定還有更大的侮辱在等著他,但他已經顧不上將來,所有的心思都在臉上的那些墨字上,雖然看不見它們,但它們卻像毒蛇一點點咬噬他的心。他想起了祖父的英名,父親的威名,以及他自己——他一生對楚國忠心耿耿,從無二心,卻落得如此下場。淚水終於流了出來,一滴一滴的,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牢房門忽然打開了,有人走了進來,跪在他身邊,將他的頭抱起來放在自己的膝蓋上,輕輕地用手撫摸他的臉龐。

孟說喃喃道:「是公主么?我又在做夢了。」江羋柔聲道:「你沒有做夢,真的是我在這裡。」

孟說勉力抬起頭來,果然見到了江羋,那張絕美的臉上掛滿淚珠,甚是凄涼。

孟說忙側過頭去,道:「我的臉……別讓我的臉嚇著公主。」想努力掙開公主,卻是沒有絲毫力氣。

江羋捧起他的臉,哭道:「你這個傻子……傻子……是我害了你,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對不起……」

孟說勉強笑道:「不要說『對不起』,我……我是心甘情願的。這地方太臟,不適合公主,公主還是快些走吧。」

江羋道:「是太子逼我來看你,他想讓我看看你變成了什麼樣子,還說黥刑只是開始,如果我不交出和氏璧,就會對你接著用劓刑、刖刑、臏刑,最後是宮刑,讓你生不如死。他……他好狠毒,知道我心底里還是喜歡你,所以用你來對付我。」孟說嘆了口氣,道:「臣賤命一條,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江羋哭道:「我怎麼能不放在心上呢?受苦的人是你呀。可是我是真的沒有和氏璧,父王又昏迷不醒,王宮內外全是太子的人,我……我實在沒有法子救你。我該怎麼辦?」

孟說勉力挺了挺身子,道:「公主不必救我,就讓臣刑罰加身好了。」江羋道:「不,我……」

一語未畢,牢門打開,庸芮領著幾名衛士闖了進來,大聲喝道:「公主可看清楚了?這就請公主回宮吧,太子還等你的答案呢。」命衛士上前拉起公主,強行押了出去。

孟說又驚又怒,道:「庸芮,你……你敢對公主無禮?」

庸芮笑道:「如今我已是副宮正,是太子殿下的心腹了。孟說,你想不到會有今天吧?」孟說嘆道:「的確想不到。」

庸芮道:「念在你一直待我不錯,我也略有回報。來人,去了犯人的手拲。」

獄卒忌憚孟說楚國第一勇士的威名,給他手、足、頸均上了最重的械具。他的雙手一直被銅拲緊緊地禁錮在背後,坐不能坐,卧不能卧,難受萬分,手拲一去,身子登時鬆弛了許多。

庸芮忽然蹲了下來,低聲道:「宮正君放心,公主正在設法營救,不會讓太子繼續殘害你,請多一點耐心,少安勿躁。」

孟說本以為庸芮已投向了太子一方,忽聽到他自認是公主一夥兒,不由得驚奇萬分,驀然醒悟了過來,道:「是你,你就是公主的內應,對吧?」

庸芮低下頭去,低聲道:「對不起,宮正君,我只是聽命於公主,實在不知道事情最終會牽連到你身上。」

原來當日在鳳舟上,江羋主動對孟說獻身,卻被孟說拒絕,她狂怒之下打了孟說,將其趕出去,卻隨意叫了一名侍衛進來與她交歡。那侍衛正好就是庸芮。庸芮面對這飛來艷福,又惶恐又不安又歡喜。既然與江羋公主有了魚水之歡,他發誓從此效忠公主,為公主辦事。

庸芮又道:「這件事,你也不能怪公主,實在要怪,就要怪那墨者田鳩。」

孟說聞言大吃一驚,道:「田鳩不是已經死了么?」庸芮道:「他只是假死,這是他和公主事先安排好的計謀。」

江羋當日激憤之下將刺客徐弱的供詞原封不動地告訴了楚威王,原以為父王會讚賞她的誠實,但換來的卻是出嫁秦國,她姊弟三人等於從此被放逐,再也不能回來楚國。她傷心之下,又心有不甘。她得知墨者唐姑果來到楚國是為了幫助秦國得到和氏璧,遂派人尋到另一名墨者田鳩,表示要跟他合作。田鳩猶自不能相信堂堂楚國公主竟會背叛楚國,江羋道:「那麼我先告訴你一個還沒有公開的消息,我就要嫁去秦國,成為秦惠王的妃子。」田鳩雖然吃驚,但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

他二人有了協議,遂開始秘密謀劃。田鳩告訴江羋,同伴腹兌和司馬錯會礙事,必須先行將二人送回秦國,遂先上演了一場假死的好戲,這樣無論如何再也沒有人會懷疑到田鳩身上。庸芮早為公主美色所迷,聽公主之命,有意將孟說引到河邊,讓孟說親眼看到腹兌刺傷了田鳩。孟說去追捕腹兌時,庸芮用小船將田鳩運走療傷,對孟說則稱田鳩跳水自盡。因為這件事,司馬錯身份敗露,被孟說逮捕。腹兌則被解送回秦國,很快因為殺死田鳩罪被親生父親巨子腹處死,據說秦惠王親自出面說情,還是沒有能救下腹兌的性命。

除去了腹兌,田鳩遂開始與江羋公主精心謀劃盜取和氏璧之事。田鳩和唐姑果都知道甘茂秘密與秦國通謀一事,唐姑果得知甘茂是昭陽門下舍人後,還想利用這一點,逼甘茂做內應。後來唐姑果被殺,旁人都以為是篔簹為除去競爭對頭而下手,只有田鳩想到很可能是甘茂殺人滅口。他猜想甘茂必然要趁令尹夫人壽宴當晚下手盜取和氏璧,所以早早派了心腹手下王道和楊良扮成公主隨從混入昭府,一來是操縱木鵲和木鳥,二來也是作為交給江羋一方的墨者人質。

孟說用不同顏色的腰牌區別人的法子雖然高明,但防備不了有衛士做內應的狀況。本來兩名抬箱子的墨者王道和楊良該發紫牌,庸芮卻另外給了他們兩塊事先準備好的黑牌。那兩人隨即脫下外衣,裝扮成昭府的門客,便可以隨意進出宴會廳。

果然一切如田鳩所料,篔簹盜到了和氏璧,又交到了甘茂手中。等甘茂攜璧出來時,一直埋伏在附近的墨者王道和楊良打暈了他,奪走了和氏璧,隨即將玉璧綁在早已準備好的木鳥身上。木鳥向西飛出昭府後,直接到了鳳凰山上。那裡是王室禁苑,常人難以接近。田鳩早已事先潛入山上,專門負責接應木鳥。

然而事情的關鍵就出在田鳩身上,其實他也並不是為秦國做事,他是前任巨子田襄子的獨子,自小就是意志堅定的墨者,對唐姑果等人親附秦國很是不滿,這次雖是奉巨子之命來為秦國奪取和氏璧,但事先早已決定,一旦得到和氏璧,就將它帶去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收藏,讓那所謂的「得和氏璧者得天下」成為一句空讖。所以他一拿到木鳥,便立即消失了。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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